行之忙打断他,当即道:“低声些,京城里往来显贵众多,别叫人听到了。”
盼之出门前被母亲裹上了厚厚的里衣、襦袄,又罩了件对襟宽袄,此时正小脸通红,打趣道:“三哥谨慎更胜大哥。”
徛之左右一瞧,巷子里并无旁人,忙低声道:“瞧这样子,你们两个怎么都知道?快和我说说。”
行之瞧他甚是心急,佯叹拿乔起来,盼之在旁边捂嘴,二人笑作一团。半晌,还是盼之求情:“三哥你快告诉他吧,二哥平时醉心武学,不耐这些琐事,咱们可别逗他了。”
行之又捧着肚子笑了半晌,才低声道:“文家的大公子,乃是先帝亲选的楚王伴读。只是不知前段时间因何见罪,叫陛下一怒之下,撤了楚王伴读。”
“原来是他!早便听说文家有位公子是皇子伴读,龙章凤姿,雅俊非常,写的那几篇策论文采飞扬,连大哥都赞不绝口,更难得是还文武双全,骑射功夫虽不说百步穿杨,但在一众王公贵族中却是毫不逊色的。”徛之听后,连连点头,口中还道:“回头定要向这位文兄讨教讨教。”
盼之笑道:“听说他为人高傲冷峻,寡言少语,都说他是‘饱知世事慵开口,看破人情但点头’。你去问他,他可未必会倾囊相授呢。”
徛之虽未见其人,但已经面含向往之色,强自辩解道:“世家公子,自是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这样谨言慎行,是禄在其中。”
行之瞧他的模样,也笑道:“大哥走了,如今二哥要将文公子引为知音人了。”
三人一阵嬉笑,转眼便穿过了窄巷。
隆冬的东京城有着不同于天气的火热。因为快要过年,东西大街比平日还要更热闹些。叫卖声不绝于耳,各家店面都早早挂上了灯笼、街上尽是红绸绿丝光华流转。临街酒肆茶楼糕饼铺子人头攒动,花果铺席更是人满为患,偶尔还会从斜刺飞出几只捆住脚的鸡鸭,被眼疾手快的摊贩一个跃身一把抓住。大户人家的丫头仆妇手中拎着各色年礼,普通人家亦是喜气洋洋挑选着桃符、牙糖各色年货。
三个人带着小厮,原本在巷子里还有些浩荡,此时混在人群里却丝毫不觉得显眼。
盼之有段时间不曾上街了,此时瞧什么都觉得新鲜。正探头探脑向人群里瞧,却忽然被行之扯住:“出门之前,母亲说的话你可牢牢记住吗?”盼之一听此事,心虚缩了缩颈。又听行之继续道,“上次你大喊捉贼,可知道多凶险?若不是二哥及时赶到,被贼人抓住,一顶小轿便能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卖了。”
“三哥,我不是小孩了!如何能那么轻易被抓走。”盼之理直气壮,“况且实在情状紧急,那人神色焦急,浑身的麻布都洗得泛了白,身上却装了那么一袋银子,想来是凑了有急用的。我是看那几个毛贼要跑,恐怕追讨无望……”
眼见行之又要翻旧账,盼之赶忙又嬉笑道:“谨言慎行嘛!我记得的,今天保准笑不露齿,做个大家闺秀。”说着又不等行之答话,听见人群中热闹,赶忙往里人群里溜去。
徛之、行之也忙跟进去,看见盼之一脸艳羡,也顾不得教训她,只觉好笑道:“是关扑摊,瞧里面这些钗环也精巧。你若喜欢,玩几把也不要紧。”
往年元夕,关扑便是最好做的生意。只是原本新年头三天才给摆摊,今年陛下开天恩,是以腊月二十便支起了摊。
盼之一眼便瞧中了正中的一只玉笛,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一侧还雕有异域的纹样,一看便知都是些上等的佳品。
盼之正犹豫,眼前一人连中五枚,拿走了一只鎏金凤穿牡丹纹簪。
人群中一阵喝彩。
“瞧那簪子金灿灿的,可真是好看。最外面那层,定是黄金的。”
“一两银子便投中了,真是值当。”
“瞧那胭脂水粉,都像是西街芳菲阁的,便是去买,也要二两银子呢。”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起劲。纷交了钱,跃跃欲试。还是徛之先忍不住,嚷嚷道:“我们也要,来三局。”
行之跟在后面忙阻拦道:“博戏之道,好之者必败。每月月银有限,不该浪费在此等……”
行之话还没说完,四周便有无数道目光射来,对他的预言格外不满。
盼之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好哥哥,说好的谨言慎行呢?”
徛之也安慰道:“好容易出来玩,只当图个开心了。”
行之又想开口说话,被盼之掰着脑袋环视一圈,终于吞了口口水,将口边之词一并吞回腹中。
行之闭了嘴,周围很快又热闹起来。
一行人等着交钱,另一行人排队等着掷铜币。
“就差一点,刚刚那股风可真邪乎。”一个只差一枚便可拿彩头的年轻人不服气地又绕回人群中,走过时还不忘狠狠剐了行之一眼。
行之不敢说话。
反倒是徛之和盼之笑得直不起腰。
众人正其乐融融、热闹纷纷时,突然人群中冲进来若干家丁模样的人,开出一条小道。虽说是家丁,但身着墨紫衫裤,罗绮质地、暗色织文在日光下若隐若现,打扮竟比寻常人家的公子还要阔绰几分。
还不待众人发问,便见人群簇拥着一个皮肉细嫩、体态敦厚的十四五岁少年在关扑摊前停住。那少年略一扫眼,便神情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对身边的仆从道:“给他十两,将那玉笛给我买下来。”
玉笛不说精细雕工,便是但看那块玉,也远不只十两。
若按关扑的规矩,是要连中十枚铜币才可。
摊主一听他要十两买下玉笛,顾不上其他,壮着胆子堆起一脸笑不住躬身行礼,想要拦住转身欲走的少年:“这东西难得,是特意去白水请了天竺的师傅帮忙雕的,就是用来揽客的。如今还没开年,若是给了您,只怕今年一整个年节都不好开张了。只求大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少年并不听他分辩,只神色不耐地瞥了他一眼,身边小厮便适时上前,一把推开摊主:“我家少爷要的东西,也是你能讨价还价的?少爷看上你家的东西,是你天大的福气。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摊贩一个没站稳,被推得跌坐在地上,胳膊杵到摆满脂粉的摊位上,瞬间摊子斜倒,脂粉盒子零落,撒了满地。人群中顿时骚乱一片。
盼之见状,低声问道:“这人是谁啊,如此无理。”
徛之笑道:“可叫你说对了,这人正是吴礼。”又悄声解释道:“是吴贵妃的侄儿,平章吴大相公的幼子。”
行之早就浑身不自在,此时终于找到了时机,拧眉同徛之商量道:“二哥,此地混杂,恐怕要生事,咱们先走一步吧。”
徛之也点头,二人正欲携幼妹离开,却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这位少爷,大家付了钱的可还没有玩呢。指不定就有谁能掷走了这玉笛。便是大相公,也没有抢夺民财的道理吧。”
盼之的声线朗然,神色飞扬,眉眼间满是天真得意。
徛之抬眼,竟看见盼之竟然上前与吴礼理论,眼前一黑,下意识便向上前拉回盼之,却又被行之一把拉住:“我们如今若出声阻拦,有违读书人的风度,只恐给家里惹了麻烦。盼之是家里年岁最小的女儿,若要分辩,也不过是一句‘童言无忌’罢了。盼之从小就最是古灵精怪,若没有把握怕也不会轻易出头,我们且先瞧着。”
徛之点点头,虽有些心焦,但也不再动作。
摊主正想着如何能混过此关,见有人出来说话,忙爬起来扶正倒地的摊位,胡乱抓了几个脂粉盒子摆上,又跑至盼之跟前,堆笑道:“是啊,这位娘子要玩,这边请。”
盼之笑指着那把玉笛,对着吴礼朗声道:“这位衙内不知可敢与我比上一场?”
在场众人或认识吴礼其人,或瞧了这阵仗早已噤声,此时见一个总角少年立于人群,神情皎皎,不禁同那少年一般,将目光投向吴礼。
吴礼捏着鼻子被挤在人群中,原本正要发怒,却不妨被人突然明明白白点出了身份。如今顶着大相公儿子的身份,反倒不好做得太过火。
他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仍尽力做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比?你想比什么?”
“自然是比试我能不能投中这玉笛。”
这关扑能连中五枚已是异常难得,若想赢那玉笛更是要连中十枚。
吴礼笃定她掷不中,到最后还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心中又得意起来,上下打量起盼之,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盼之并不答话,道:“怎么,你是不敢比了?”
吴礼冷哼一声:“笑话。只是小爷我赌得大,怕是你要临阵脱逃。”
盼之笑道:“拿十两就想强卖人家几百两的镇摊之宝,衙内说赌得大,是何种大?仗的势大吗。”
吴礼闻言,嘴角抽动,怒喝道:“住嘴!”
吴家家丁见状,也齐齐上前围住盼之。
摊主早被这阵仗吓软了腿,心想干脆就将那玉笛给他,也算买个平安,可人还没上前,就被吴府家丁死死按在地上。
盼之看他们的举止做派,也生了怒意,道:“衙内做此状,就是说我们赌不成了?”
吴礼道:“自然赌得。只是若你投不中,我不只要这支玉笛,还要你投身入我吴府为奴。”
盼之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朗声道:“那便请在场诸位替我做个见证,我若投中,便要衙内投身我家为奴,届时我再令你向摊主赔礼,你可莫要再推辞了。”
盼之话音刚落,人群中人便出声劝道:“连中十枚难度可不小啊,这么些年也未曾有几人有这样的本事。姑娘三思啊。”
吴礼闻言,更是得意:“快开始吧。”
盼之拾起地上的铜钱,又漫不经心扫了吴礼一眼,微微一笑,似有成竹在胸,手指摩挲铜钱,作沉吟状,随后展臂松手,铜钱应声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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