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军队抵达战区,庞大的军兵扎下营来,一层又一层。
我所在的后勤部在最后方,与前线距离较远,负责粮食补给、伤员医治和其他杂活。
我有些庆幸父亲要管理的前线庞大,发现不了我,一边也担忧他的近况,即使我知道父亲能够凯旋。
上一世两国交锋几次后,北姜念及自身乏力和百姓安宁,写下降书,父亲主和,立刻如约撤了军。
不过我不知道的是,仅仅是小规模交锋,受伤和死亡的数量也远远超乎想象。
每日,我忙着给大哥打下手,清点粮草和药物,附近医帐中源源不断有伤员传来,断臂残腿,痛苦的喘息声中都布满血液腥气。
许是惨叫声听得人心慌,月娘子蒙着面出来了,蹲下声看我清点新送来的一批草药。
她端详了一番,随后在数十位药材中熟稔地抓取药材,掂量重量,看起来配方很是复杂,也从未见过。
“月娘子你懂医?”我大喜。
随后我不敢歇息一刻,一路狂奔把配好的药送去炊药处。
日后每天,月娘子都配好不同剂量和疗效的药,我便马不停蹄地送去。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踏进医帐送药时,已经是承受着许多人感激涕零的崇拜目光了。
“小黑神医!”
听到这称呼我两眼一黑。
……首先,我脸虽涂得黑但不代表能叫我小黑,其次,神医另有其人我只是个送货的。
负责的头儿语重心长地握住我的手:
“真没想到,你和我老家弟弟一般小的个头儿,有这么大的本事!我们大伙儿别提有多么感激你!这药一下去,血都止住了,伤口也愈合得极快!”
他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你知道咱们曾经有多少将士,伤口太大太深,血根本止不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人没了,救都救不回来。”
身边的伤员将士有的也背过身去哽咽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想要说点什么以缓解一下这沉重的气氛,谁知后方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直冲天灵盖:
“我南苍的义士在哪里!”
忽略身边所有人透着崇敬的一声声“澹大将军”,单是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语调,我就知道谁来了。
完了完了,我到底转不转身啊。
“小兄弟! 我前几日便听说你的方子救我若干将士性命,澹某今日才有空来言谢!”
向来听闻阿爹治军重情重义,从不拿官阶身份威压,这下倒亲眼所见。
不过我笑不出来啊。
“澹大将军,这位便是小黑神医了!”
“小黑英雄!”父亲又是一声饱含谢意的高呼。
这下再不转身就不礼貌了,我收拾好微笑,心存一丝侥幸,转过身去,平视前方阿爹的铠衣,压低声音说:
“鄙人小黑,参见澹大将军。”
“……”面前威武霸气的澹大将军没有说话了。
我目光缓缓上移,对上阿爹的眼睛。
行行行,果不其然,穿帮了。
“小黑神医。”他咳了一声,庄严转身:
“速来我账中领赏。”
在一声声“澹大将军人真好”和“小黑兄弟真厉害”的窃窃私语中,我硬着头皮钻进父亲的军帐。
“好好一张白娃娃脸涂成小黑蛋儿了!”他放下剑,语气有些重,看着我哭笑不得。
“防蚊虫嘛!”我一脸讨好的笑。
“为什么跟来?小女孩家的,知不知道行军路上有多危险!打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真是十四岁的我跟来,那确实不懂事。
可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澹清了。
“我是担心阿爹你嘛!”我跑上前去,左捶捶肩右捶捶背:“我给阿娘留了信!而且途中从没有捣乱!我还干了好些杂活儿!”
他叹了一口气,问一路可曾受苦,我摇头。
“那神医是怎么回事?”
我“啪”地一声就跪下了,阿爹被这阵势吓得“腾”地站起身来。
我一五一十陈述了实情,包括如何救下月娘子,她的悲惨遭遇,和她配药救人的事。
“女儿自知,本不应掺和他国权臣的家事,容易因小惹大,被人挑起事端。可绪王残暴,月娘子何辜?她不会说话,遭遇凄苦,如今有望逃出生天,女儿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父亲听完了我的话,看我的眼神有一些惊讶,最后郑重地扶起我,柔声说:
“清儿,阿爹对你并无半分苛责之意。只是阿爹不曾料到,小清儿有一天还能在我的军营里干杂活儿,还能帮阿爹分忧。”
“阿爹不是说,要给小黑神医封赏吗?”
“决不食言。”
*
回到粮车时,我迫不及待地跟月娘子说刚才发生的事,还让她猜我讨的什么赏。
她好奇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澹将军会派手下忠信,一路护送你去任何月娘子你想去的地方。你若不想回西羽,便去一个远到绪王死都找不到的自由之地,置办家产,一世安泰。”
月娘子听罢后愣了神,最后拥住我,肩膀难以抑制地颤动着。
我将她带下粮车,走到后方一片沙地上,随手折了一段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你看啊,我们现在呢,在这。”我在北边戳了一个洞,画了面三角旗。
“这战过后,北姜大约会附属南苍,休养生息,重设关防,绪王他没法轻易找到你。”
“西羽在左边。”又在西面画了一只丑陋大魔头。
“至于我家的话,在这里!”我在南边画了个小女孩的模样,笑呵呵地指给她看:“南苍人口众多,他找你想必也如同大海捞针!”
转念一想,又郁闷了起来:“唉,不过嘛,天子重贸,出入自由,眼线也容易混进来。”
月娘子接过树枝,坚定地往最东边,划了一个箭头。
“东泽?”我抬眼看了看她:“你要逃去东泽?”
她点了点头。
“也行!我听家人说,东泽一直以来都避世自居,与其他三国少有往来。东泽近海富庶一方,地域辽阔,易守难攻,是个好去处。”
“可是。”我拿过树枝在东泽周围画了一个大圈:“外人要进东泽可是特别麻烦的!据说轻易不让进。”
她对我扯出一丝柔笑,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说没关系。
好吧,月娘子她这么厉害,会那么多东西,一定有她的办法。
天上白月盈盈,惹人遐思,月娘子一直望着月亮出神,神色落寞,眼神却清亮。
就像一朵枯萎的朝颜突然发芽的感觉。
*
晨光熹微处,我将月娘子送上马背,一旁站着父亲的属下祈年叔。
月娘子从胸前摸索着什么,取下,是一枚她随身佩戴在里衣的玉佩。
玉佩花纹十分精美,跟上一世阿寂送我的匕首刀鞘上的纹路是差不多的,应该是西羽国流行的款式。
月娘子将它塞到我手中,她指了指玉佩,又指了指她的心。
“那我也得送你点什么。”
我站起身来,从上到下找虱子似的仔细摸了个遍,终于摸到一副耳环,塞到她手里。那是我当时换下小姐服饰躲进粮车时,摘下来顺手放在里袋的。
一对雕成小雪兔的珠子。
“是不是有点幼稚?”我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想要不是当时走得急,高低得把最贵的首饰带一件来。
月娘子摇了摇头,冲我笑了笑,眉眼上扬,睫毛投下密影,看起来很开心。这种眉眼间熟悉的感觉又向我席来,心脏莫名钝痛了一下。
我好生慎重地把脖子上的玉坠放入里衣里,温热的玉贴近肌肤,暖暖的。
月娘子和祈年叔消失在薄雾里。
其实我心里知道,此行山高水远,几乎无缘再见。但若是半生凄苦的月娘子能重获自由,此生不相逢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过了。
再说了,这不是我第一次经历别离。
*
后几日北姜呈交降状,战事如期进入尾声。父亲准许我继续担任“小黑”的身份,在后勤医帐中帮忙。
熬药,包扎,记录伤员,清点粮草,修补军帐等,虽相比于前线杀敌来说都是些小事,但好在充实。
暮色四合,酉正时刻,我例行去父亲房中送草药。踏出营帐时,竟看到一抹修长背影,白衣持剑,正朝着不远处的练武场走去。
我心里顿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是,阿寂吗。
形影相处三年之久,我不信我会看错。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能随意行走于南苍营地,想来父亲已经与他相识……
糟了。
这段时日里,我忙着安顿月娘子,帮后勤部打下手,哪里有机会盯着阿爹的行踪!十双眼睛都不够我盯梢的!
不过,我既然来了,一切都还有挽留的余地。
我迫切想看清远处之人的面容,好笃定我的猜疑,于是脚步立刻跟上。
途中穿过一片不大不小的灌林,我一直小心跟着,自以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料一瞬的功夫,远处的背影不见了。
“算了算了,定会遇到他第二次。”我气馁地嘟囔了一声,转身打算回去。
下一秒,一支雕花匕首直逼颈前几寸。入眼是宽大修长的指节稳稳握住刀柄,娴熟把控距离,停在面前。
来人瞬移席卷而来的肃杀之气如寒流涌动,几簇长及窄腰处的微卷乌发荡在夜里,挡住最后一束血色的暮光。
“定会遇到谁第二次?”头顶一道年轻的冷冽声音压来:“我吗。”
本来是清润的声色,却因习惯不披露任何情绪而多了几分不合年纪的森然。
一时语塞,我抬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十六岁的阿寂皱着眉头俯视着我,这时的他还未穿上澹府千篇一律的墨色卫服,一身宽敞白衣,内敛孤傲。
“再不说话,刀可不长眼睛。”
声音又沉了一度,看来是动真格了?
……好你个阿寂,上一世见你也没这么嚣张。这把抵在我脖子上的刀,上次我还用它捅了你两次才死透呢好吗!
脑中又闪过那幕回想过无数次的血腥场景——胸口带着血窟窿的阿寂,头发散乱,拖着身躯走向我。
敏锐察觉到匕首的锋尖向前避近了一寸,毫厘间便可挑破动脉,我心想现下还是保命要紧。
小时候听父亲说人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时会大脑放空,我兵行阴招,脱口而出:
“小弟我是后勤熬药的,叫我小黑就行……”
鼻尖的草木灰好巧不巧飘进鼻腔中,我实在忍不住,闭眼打了个此生中最不凑巧的喷嚏,头按惯性向前倾去。
少年敏捷地收回匕首,往后退了半步,眸光谨慎。
还算有点良心,吓我一跳。我擦了擦鼻子,内心腹诽了两句,下一秒便换上诚挚的神色:
“小的情系大人,所以才偷偷跟来的。”
够震惊吧?震惊不死你。
那把匕首寒光乍现再次扣住脖颈时,我悄悄把欲逃之夭夭的脚给缩了回来。
嗯。玩脱了。
“一派胡言。”少年手腕筋骨微凸,他在蓄力,声音透出戾气:
“你是真不怕死。”
“小弟我一非奸细二非罪人的,不过说了句喜欢大人,大人就想杀我,澹将军知道你要滥杀无辜吗!”
不知道是“奸细”二字,还是“澹将军”这个身份的威压,对面明显愣了愣神,我趁机开溜。
他没有再穷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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