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可真好听,阿濛想,就算是骂人也动听的。
她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心声,可见大魔王的修为远在她之上。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栏杆上的小红长虫身上,它正睁着圆圆的小眼睛看着自己。
这是那个大魔王的化身吗?
她赶紧闭上眼,用双手遮面。
生怕被蛊惑了。
黑暗之中,男人的声音又传来。
“莫哭了。”
“小兔子精,我知道你会说话,别装聋作哑。”
“你。”这是阿濛三千年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声音娇娇的,好像一片羽毛轻轻在人心口挠痒:“你怎么知道?”
男人轻笑:“我还知道你能读人心。”
阿濛瞪大了她那圆圆的眼睛,就这么一句话,让她意识到了他的强大,因为这三千年,从未有一个人发现她的秘密,而这大魔王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忍了三千年没说话,但此时,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地问:“是你施法毁了我的白云绫吗?”
他答得霸道:“是又如何。”
他理直气壮:“那垃圾毁不得?”
一句比一句蛮横,分明是他毁了她的法器,恃强凌弱,却说得好像是她的错一样,阿濛头一次遇见这种人,既难过,又憋屈:“也不能如何,神尊们都杀不死你,我又能如何?”
他表扬她道:“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她很伤心,所有情绪写在脸上,“但那是罗刹小鸟费心为我收集了全族羽毛打造的,是它和渚雪师姐一起送给我的,也是我唯一的法器。”
“你师父呢?”
“我没有师父。”
“也对,就你这资质,姑射山上的神女又不是傻子,谁会想不开收你为徒?”
在强者面前,弱者就像没穿衣服一样赤.裸。
阿濛回答得很慢,一字一顿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是,所以白云绫对我来说,很是珍贵,但被你毁了。”
“我毁了一个,赔你一个便是。”他性子直接,办事更是,“更珍贵的。”
大魔王话音刚落,阿濛听到的掷地声,一个圆筒形状的东西被扔到了她面前。
阿濛想睁开眼看,又怕被蛊惑,那男子好像窥探了她的心一样,道:“莫怕,睁开眼吧,我蛊惑你这法力低微的小兔子精作甚?让你去给我偷萝卜吗?”
说罢紧接着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人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阿濛觉得这人很奇怪,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睁开了眼睛。
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是一卷锈迹斑斑的卷轴,像画卷。
好破的玩意儿。
她更难过了,她的白云绫多好看。
“这?这也是法器?”她抬头望着小红长虫,根本不掩失望。
小红长虫正要开口骂她不识好歹,却被一股威压警告闭嘴。
“小兔子精,你观心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看人观物不能只瞧外表?”
阿濛忽然呆住,回想起这三千年中接触过的仙人,多得是表里不一的人:“你说得对。”
“你若瞧不起它,你修行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她实在看不出这生锈的卷轴有何过人之处。
“其实世上哪有那么多厉害的神仙。”男子说话狂妄。
“六界之内多的是仗着世代相传的法宝,狐假虎威的二世祖和纸老虎罢了。离了先辈炼的法器,一旦遇到强敌,都是些被挫骨扬灰的废物。”
“像你这种只有四指,连剑都握不稳的,如果法器再糊弄,出了你姑射仙山就是给人填牙缝的下酒菜。”
“所以对你来说,法器,尤为重要。”
“这《晦明神卷》,本尊尚未炼化,是六界之内最适合你的法器胚子。别说本尊偷懒,旁人炼成的,就算是神器,也比不得你自己炼成的。是否能修炼成器,看你这小兔子的机缘造化了。”
阿濛听他说罢,愣了一会儿。
这三千年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和她说话,那些人都很同情她。
没有人告诉过她,该如何修炼;没有人告诉过她,法器来说对她很重要;更没有人让她去炼成属于自己的法器。
“你…您是谁?”阿濛犹豫不定后开口。
“吾名月漓。”他直言不避,“但你只能唤我‘漓’。”
她刚想问原因——
“你还没有资格叫我全名呢,小兔子精。”他的声音慵懒,却不容置疑。
“我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叫您全名。”
“等你修炼到上神九阶再说吧。”
他的要求真是好高,那就唤他——
“漓?”
她分明依言照做了,他却又沉默了。
她好奇问:“您很厉害吗?”
一般她打过交道的上神上仙都会很谦虚。
而他很不客气:“有资格与我对剑的,六界唯独一人尔。”
此处静得能听见针落声。
“除此之外,吾剑之下,皆蝼蚁。”
原来他不是只瞧不起她,他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
“阿濛不是蝼蚁。”
“哦?”他刚想夸她,还有点骨气,谁知她却说——
“阿濛是小兔子。”
“呵呵。”他逗她:“本尊就是杀了几百个小兔子精才被抓进来的。”
阿濛自然不信,前面那黑蟒食了巨人五国上万人众后,才被关在那里,漓被镇压于莲渊在深处,想必是因为更深的罪孽。她聪明着呢。
“师姐跟我说,做人要诚实,骗人的是小狗。”
漓声音轻快,“年纪小小,修为不高,骂人倒是有几分天赋。”
阿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望向那卷轴,犹豫片刻后,说:“那我试试吧。”
她伸手去捡那画卷,谁知看似很轻的画卷,却如被焊在青石板上一样,根本拿不起来。
阿濛并不知道,她嫌神卷破烂,那神卷还嫌她灵力微弱呢!摊上这样的持卷者,真是倒大霉,根本不愿意跟她走。
赤。
男子又无声传话给了小红长虫。
瞬时之间,在阿濛背后出现了一朵黑色的无声火焰,散发着吞噬生灵的恐怖气息。烧毁它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感受到了黑火的威胁,晦明神卷妥协了,让阿濛抱起了它。
黑色火焰瞬间消失无踪。
阿濛双手抱着它,看向小红长虫,“这《晦明神卷》如何炼化啊?漓。”
“呵呵,要不要我把饭嚼碎了喂你嘴里?”
阿濛咬了咬唇,“那我自己钻研吧。”
她得了新的法器,仍然把那碎掉的白云绫一段一段全部收好。
“竟还有给法器收尸的习惯。”他的嘴跟淬了毒一般。
阿濛并未和他计较,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毒舌,心态平和答道:“我回去问问二师姐,还能不能修。”
她话音刚落,白云绫从她怀中尽数飞起,然后落在回廊之下的血潭中,消失不见了。
“既是我弄坏的,我给你修,但我需要一样材料,你去找隔壁句芒山中的老头子讨一样东西来给我,他若不肯,你就拿这个去换。”
说罢,又一柄破烂小刀落在她面前的石板上。
阿濛腹诽:这人破烂真多。
“如果有人问起这《晦明神卷》的来历,你只说是句芒山那老头送的,切记,出了这莲渊,不许和任何人提起我。”
“为何不能说是漓送的?”她问。
阿濛与他短暂的相处间,已然忘了他是魔的事实。既受了他的恩,就没有撇开他不认的道理,她心坦荡。
人人皆避之不及,他只当是她傻。
“你想来此和我做邻居?”
阿濛想起了水牢之下被囚禁的魔兽们,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她好不容易才莫名其妙成仙的。
“我好不容易才成仙的。”
然后把这些东西装进了渚雪师姐送她的储物戒幽光中,临走前,不忘把血丹放在漓花石台上,稀里糊涂地走出了魔渊。
她对于漓,她越发感到疑惑。
为何他会知道姑射山隔壁就是句芒山,山中还有个老爷爷。
她刚踏出莲渊,就看到了渚雪师姐急匆匆赶来,她感受到了白云绫被毁,便半路折返:“阿濛,你没事吧?”
渚雪见她满身血渍,人也呆呆的,无比自责,“下次还是我来。”
阿濛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如何解释方才发生的一切,最后还是没开口与渚雪说话,只是比划了一下,白云绫被魔头弄碎了,好在师姐并未怪她。
“坏了就坏了,你没事就好,回头我给你找个更好的。”
-
此时,如故廊中。
赤红小虫开始向月漓告状:
“尊上,那小兔子精似乎把我当成您了。”
“连赠她天地至宝的人都能认错,小兔子可真是比想象中更加愚钝。”
阿濛把那小红长虫当成了漓。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后脚本尊就凭空出现了。
男人坐在第九回廊的漓花台上,和开遍魔渊里那些花一样,他亦是红色的。
一身红衣,如赤月,如漓花。拨人心弦的,摄人魂魄的。
他听罢,笑了笑。
额前耳畔零碎的短发挡住了面容,身后黑檀般长发及地,肆意又安静地散落于石台上。
他在这里,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他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外物对于他来说只是无物,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潦草纷乱,破落不堪,那又如何。
绝色皮囊就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他懒懒地斜坐着,搭在腿上的左手,纤长美丽,每一个骨节都是最完美的造物。他似乎受伤了,血滴顺着手指不断滴落,落于血潭之中。
他一向高傲,从不将谁放在眼里,却被困在这阴冷的莲渊数十万年,如同被神明抛弃的天之骄子。昔日的赫赫战功已化成了袅袅青烟,随风而逝,世人忘了他姓名,只称他为大魔头。
“的确有些愚钝,却也无妨。”
那小兔子精于他而言,是打破天地法则的存在。
他喜欢这样的存在。
这些年来送血丹的小仙零零散散,他从未现身过。只有她,让他破了例。
赤红长虫围绕着他而飞着,问他:“尊上,您为什么要对这小兔子这么好?”
“好?”月漓不解,“哪里好?”
“这晦明神卷之中的任意一个魔神只要认她为主,她在神界都能横着走了。”
“这东西在我手中这么久,十万年?还是二十万年?他们认我为主了吗?这对小兔子来说,岂不是难如登神的事。我这分明是为难她,怎么对她好了?”
月漓并不承认。
“您不是收了他们以后就没拿出来看过一眼吗……”因为尊上本身过于强大,根本不需要借助那些魔神之力。
“咦,赤,你我二人是否许久没对练了?”今日话这样多,真是讨厌啊。
赤虫立刻摆了摆身体,拒绝了他的提议:“我瞧依她那天资,怕是穷尽一生也收复不了一个魔神。”
“是吗?”
月漓又何尝看不出那小兔子是什么底子,但他想看看,小七选中的人,有何特别之处。
“她若能与一个魔神立下契约,我便教她无上心诀。”
小红长虫听罢倒吸一口冷气,但它又不愿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最后给自己找了借口:“您定是认为她万万不可能做到,才这样说的。”
月漓置之一笑,并不解释。
小红长虫还惦记着一事:“尊上,您为何要告诉她你的名字,她也配吗。”
“赤,这世上,已经快无人敢叫我全名了,告诉她一字又如何?”
“那我也?”
“不能。”
小红长虫钻入血潭之中,所过之处冒出了气泡泡。
这等双标,气煞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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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她就像朝与暮,他是前途无量,清正不阿的文臣,而她是被国家抛弃,被赐死殉节的和亲公主。
他本是来赐死她的。
她青丝如瀑,不肯就死:“一国飘零,怯懦不堪,不敢迎敌,杀个女人就能保存名节了?我九岁去和亲,受尽屈辱,千辛万苦才活到现在,就盼着回家的那一刻,大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
杀她是皇命,他沉默不语。
她又说:“抹杀我,就能抹掉一国屈辱?勒死一个为国倾尽所有的女人,这就是纯臣所为。”
竹林雨落。
他放下了白绫,为她折枝笄发。
她惊讶于他的大胆行为,接着听到他说——
“挽了这发髻,你就不是公主。”
“从今日起,你随我姓。”
“国庇护不了你,我护。”
“国亏欠了你的,我还。”
“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裴知唯。”
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她被他的话惊着,睫羽颤抖:“裴大人可知藏匿本宫,是死罪。”
“裴某知道。”
“所以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您还活着的秘密。”
她站在原地,迟伫不前,任细雨浸身。
“知唯,你想一直淋雨吗?”他撑着伞,身影昕长,犹如一块沾了雨露的玉璧,他在等她入伞与他同行。
他给了她一条生路,一条犹如悬崖细绳的危险的生路,两人对视之间,她仿佛听到他说:公主,可敢同行?
她鼓起勇气朝他走去。
后来她被他抱到桌案上,细腰与裙摆之下是他骨力丰盈的行书时,她吓坏了:“你疯了。”
是,从藏匿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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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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