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下午,大雨呼啸,树木摇摇欲坠。
斑驳的门牌上刻着“仁爱精神病院”六个大字,生锈的铁门吱吱作响。
院前的喷泉雕像早已荒废,它的面颊正对着大门,似乎在等待着久违的客人。
医院内早早亮起了灯,透过缤纷的窗户发出微弱的光芒。
这是一种七彩的玻璃窗,像尖顶教堂最高处的半圆窗,多彩的颜色映衬着浮空的神明雕像。
已经入冬,室内生起了暖气。
足足的热气抵御着窗外寒冷,步履匆忙的护士与医生身着单薄制服,推车上铁镊、药罐、手术刀发出轻碰声。
大厅中央,田丽丽手扶梯子,仰头冲小黑喊道:“快一点,但别弄坏吊灯!咱们可赔不起。”
颤颤巍巍站在梯子上的小黑,正拿抹布擦拭积灰,偶尔一晃动引来飞尘风暴,惹得鼻腔痒痒:“咳咳,就好了,就好了。”
他一面扶腰爬下来,一面嘟囔:“今天到底什么大人物来咱们医院?连吊灯都不放过。而且咱们医院经费有限,什么时候安装这种奢华吊灯了?”
“大人物,能让咱们医院重现辉煌的大人物!”田丽丽连忙收起梯子,清扫地上的碎渣,“你进医院太晚,不知道咱们医院以前可是风光一时,钱多到没地方花,连吊灯都买最贵的,可惜啊……”
小黑一听来了兴致,凑上去低声道:“田姐,就别藏着掖着了,反正大人物一会儿就来,你就先给我透露透露。”
田丽丽轻笑一声:“前段时间爆火的电视剧《迷雾》,你听过吗?这次来的就是写出迷雾剧本的编剧——祝、箢。她准备参加今年的最佳编剧大赛,专门来咱们医院搜集素材,寻找灵感。”
她看见院里的王领导朝这边走来,胳膊肘捅了捅小黑,二人收拾好东西快步走向大门,准备迎宾。
一边走一边小声继续说:“如果咱们医院作为原型出现在剧本中,一定会名气大爆,以后就不用担心拖延发工资了。”
小黑捋顺领子:“她要写什么题材剧本,还要来精神病医院?悬疑、惊悚、心理疾病?”
二人分别站在大门两边,面对面低下头,佯装一本正经。
“爱情,爱情故事。”田丽丽怕他听不清,又说了一遍。余光一瞥,看见外头黑乌乌的雨水打下,若隐若现有一个人影过来了,她赶紧摆手让小黑住嘴,却还是迟了。
小黑眉毛一瞪:“爱情?!写爱情来精神病院干嘛呀?”
祝箢收起雨伞,肩头滴落几颗雨珠,她抬手看一眼腕表,分针正巧卡在约定时间点。她刚一只脚迈进大门,就听到了二人对话,点头示意后解释道:“爱情,全靠幻想。”
“精神病患者,最不缺乏想象。”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按照褶皱叠好雨伞,用纸巾擦干滴水的伞尖。
迎宾的田丽丽与小黑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负责接待祝箢的是院里的王领导,他一身西装革履却眼神不屑。
原本医院辉煌的时候,他趁机捞了不少油水,本想着就此一辈子衣食无忧,却不料发生了那种事情。当年连老院长都辞职了,幸好自己聪明留勉强还能留下来。可他真搞不懂,为什么新院长如此重视这个小编剧,难道穷疯了,企图靠着这么一个年轻女娃子重振医院名声?
他上下打量着祝箢,祝箢也在凝视他。
这个老男人不喜欢自己。
她一向敏锐。
王领导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挺着大腹,小步走来,装作刚刚看见她的样子,露出浮夸谄媚的笑容:“祝小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久闻祝小姐大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祝小姐这么漂亮年轻,可真是年少有为!”王领导自顾自地说,不时哈哈大笑,“我代表医院欢迎祝小姐,原本该由我带祝小姐参观的,可不巧,刚接了一个电话,下午有个急会,你瞧这……”
祝箢面无表情,她不喜欢这种拙劣的演技:“那就让这两位陪我参观吧。”
她说着指向田丽丽与小黑。
整整三四个小时,二人带着祝箢不停歇地参观,遇到她感兴趣的患者才会暂时停下来访谈一段。田丽丽与小黑从最初的惊愕、害怕,到现在已经变成疲乏、无趣,他们闲着观察这位大名鼎鼎的编剧,发现她像一个优雅旋转的黑陀螺,仿佛不知道累,不时拿出皮本写一些东西,字很好看,但零碎的内容让旁人无法理解。
然而越是参观,祝箢就越是不安。
她对这次编剧大赛势在必得,可每每下笔时却写不出东西,往日惹人羡妒的才华似乎消失殆尽……她已经失眠一个月了,终于在前几天出现了一个点子:去精神病院寻找灵感。
但现在仍旧一无所获。
她开始头疼,越来越疼,不由揉上太阳穴。
田丽丽偷瞄一眼,小心翼翼道:“祝小姐,我们休息一下吧,那边有长椅。”她走在前头带路,转头朝小黑吩咐道,“你去给祝小姐倒杯热水。”
待祝箢坐下时,小黑早就跑走了,刚才还在身边的田丽丽也不见了。
身后墙壁新刷的白漆,散发淡淡的油漆味,这让她更加头疼欲裂,长椅一棱一棱的膈应骨头,对面是几个闲置的房间。
神经隐隐作痛,撕扯着视野,空荡的走廊挤满气体。
呼吸急促中,头顶突然传来一声破裂声。
她抬头,只见屋顶裂开一道缝隙,并迅速扩大蔓延,细小的碎砖已经砸下,缝隙中逐渐显露出钢筋。
几秒之间,整个屋顶轰然倒塌。
“轰隆——”
“啊——”
祝箢惊声尖叫。
忽然,田丽丽的脸出现在破屋顶上,从上往下朝她笑,她的脸很大,撑满了所有裂洞:“祝小姐,祝小姐。”
祝箢猛然一惊,她睁眼看见一切恢复如初。田丽丽轻拍她的肩膀,从小黑手中接过一杯热水,温柔说道:“您刚才做梦了吗?一定是太累了,您刚才一坐下就靠着我睡着了。”
祝箢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还坐在长椅上,眼中的朦胧迷茫这才消逝:“抱歉,最近没休息好。”
“您还要继续参观吗?”田丽丽摇摇头,“其实和精神病患者沟通很耗费心神,毕竟他们与正常人不同。”
热水的温度传导至手掌,祝箢的脸色逐渐恢复,微微笑道:“编剧在真实生活之上创造一个虚幻世界,精神病患者也是。”
“不愧是大编剧,说话都这么富有哲理。”倚靠一旁墙边的小黑一个鲤鱼打挺站直了身子,“那您今天找到灵感了吗?”
田丽丽瞪了他一眼,赶忙接过话茬:“其实我知道一个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家医院,你们知道引发精神疾病的原因有哪些吗?遗传、躯体、心理、环境等等,总之病发原因很多,但这是一个被传染精神分裂的故事。”
灯光溢出窗户,照亮了冰锥般的雨线,砸碎在地面发出清脆声响,与故事声纠缠交错。
“曾经,仁爱精神病院是全市数一数二的专科医院,以国际领先的医疗设备、资深专家团队闻名,甚至建立了一所自己的科研基地。”
“那时,电视新闻、公交站牌、流量媒体全部铺满了仁爱医院的消息……很多医学生的梦想就是毕业后顺利入职仁爱医院,在激烈的竞争中,有一个人很快脱颖而出——不仅远超第二名三十分,而且高大英俊,眼眸深邃,入职后迷倒了一众男女老少。”
小黑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喊道:“是他!我知道,传说中的——黎逢!”
“没错,黎逢,一个即使已经离职却还活在传说中的男人。”田丽丽继续讲道,“他温柔、细心、富有同情心,对医学有着深厚的热爱和责任感。没过多久,他就成为备受尊敬的主治医生,尤其擅长治疗各种心理疾病。虽然许多人都爱慕他,但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睛,那一双永远保持冷静与理智的眼睛,所有人都会望而却步。”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患者打破了他理智的生活。”
“女患者因为压力过大,产生幻觉前来治疗,但爱情和死亡一样莫名其妙,几次治疗后,他们鬼使神差爱上了彼此。这触犯了大忌——医患恋爱,是所有医院都严禁的。但爱情会冲昏头脑,他们开始了秘密恋爱。”
田丽丽站起身,她走向对面的一间闲置房间。
祝箢随她走进,轻轻触摸着墙壁,深呼吸一口似乎还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曾是黎逢医生的诊室,他们就在这秘密恋爱。”
小黑张大嘴巴,诧异挂满了脸:“我只听说过天才黎逢,可从没听说过痴情汉黎逢。”
田丽丽没有理会他,走到东南角,手上比划着说:“以前这里放了一个沙发,为了安抚患者情绪,装饰通常比较舒服休闲。有人传八卦,说他们在沙发上接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黎逢的镜片上还会反光。”
祝箢听了不禁轻笑一声,田丽丽看向她耸耸肩。
她又走到对面的角落:“这里原本是一架书柜,上面摆了许多复杂的专业书籍,除了黎逢可能没人会感兴趣。但有一天保洁打扫时,意外发现里面夹杂着许多情书,有一句是这样写的:爱上你,像疾病一样疯狂。”
“你猜后面一句是什么?”田丽丽侧头笑道。
“疾病的传播途径:垂直传播、血液传播、性接触传播。”
“当然,这只是传闻罢了。”田丽丽走向窗户正对的空地,“这里是一张办公桌,对面是一张软皮椅,患者坐在那里接受问诊。”
祝箢听着她的话,心跳越来越快,吐露的呼吸声变重。
她紧捏着手心,渗出细微的汗水。
她在想象。
一位冷静自持的白大褂医生,面无表情看向对面的女患者,一本正经在病历本中写下暧昧的、难以抑制的爱语,甚至是**裸的情爱。而对面纯真的女患者脸上露出微笑,她正在幻觉中与这位医生交织缠绵的余生,难以压制的嘴角呈现出微笑的弧度。两个人各怀鬼胎,他们很快相爱,秘密地在沙发上唇对唇,阳光透过窗户射下却没有照在镜片上,医生偷偷睁开眼,深邃凝视接吻中的女患者,胸腔中心脏伟大跳跃,眼眸发出阴晦的光芒——这正是她想要的!
这就是她彻夜失眠只为寻找的灵感!
祝箢嘴角上扬,不禁加快语速:“然后呢?他们怎么样了?”
小黑抢先道:“我猜是一个悲剧,毕竟医患禁忌恋很难有好下场。”
田丽丽叹了一口长气,她示意二人跟随自己走向侧屋,这是一间临时休息室,医生长时间工作后在此短暂休息。
“受感情影响,黎逢医生在治疗中难以保持客观公正,女患者病情日渐恶化,但沉迷**的二人都未发现。直到爆发的那一天,女患者彻底精神失常,人们赶到休息室时看见她拿刀捅进了黎逢的腹部。”
“那时,黎逢突然抬起胳膊,一只手紧紧握住刀,刀刃嵌入皮肉,一股血流顺势而下。人们自然以为他要拔刀自救,连忙上前想要拉开二人。可黎逢却握刀,更深地捅向自己,甚至开始搅拌,就像绞肉机,乱刀搅浑肚肠,嘴里重复着,她太爱我了,她太爱我了。”
“他们都说,就在那一刻,黎逢医生疯了,是被女患者传染了精神疾病。”
“当然,这只是为了增加故事性,胡乱说的而已。” 田丽丽无奈摇头,“但是黎逢医生真的疯了,他受到刺激,患上了精神分裂。故事的结局,两个相爱的人深陷精神疾病,即使面对面也不再相识。”
“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一时,但很快被医院给压下来了,压到密不透风,现在一点消息都搜不出来。尽管随后换了新院长,医院还是就此一路下坡,如今只怕是勉强维持收支。”
故事结束,祝箢问道:“那位女患者呢?她叫什么?”
“医院重金封锁消息,没有一个人知道女患者的任何信息,就连男主角是黎逢医生,也只是我们无意间得知的。” 田丽丽看了一眼手机,重拾笑容,“饭点到了,祝小姐,我们去吃饭吧,您还没尝过——”
小黑刚走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打断道:“难道……医院顶层关着的病人,也是精神分裂,而且一直神神秘秘的,难道他——?!”
后半句还没说完,田丽丽就捂住他的嘴,狠狠踩了他一脚。
她尴尬地笑了笑,拉着小黑快步往外走,不敢再看祝箢。
然而祝箢还是一把拉住了她:“能让我见一面黎逢医生吗?一个小时就好,不,半个小时就好。”
“祝小姐说笑了,黎逢医生患病后去了哪里,我们根本不知道。”田丽丽努力挣脱,可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
小黑抿紧嘴,眼珠子在祝箢与田姐之间一转一回,看见祝箢热切到几乎不正常的眼神,以及田姐骑虎难下的表情。
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突然弯腰捂着肚子,嚷嚷道:“唉哟,老毛病犯了,胃疼,我得先去吃饭,对不住,对不住了。”说着,他一溜烟就跑了。
“哎,你,你——”眉毛瞬间拧成一团,田丽丽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祝箢像被灵感抽过的陀螺,看似平静的表面,却是高速旋转下的残影,她的面部表情少到可怜,但急切的语气像在求救:“我可以在医生陪同下访谈,你们可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只要稍有不适就立即终止,只要,只要让我见一面黎逢就好。”
“祝小姐,我,您就当没听过这个故事吧。”田丽丽一句话叹了两次气,她不管仍旧被拉着的胳膊,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出乎意料,这次祝箢不再拉她,松开手,垂下胳膊。
窗外大雨倾盆,却无法稀释浓稠的夜晚。祝箢的身后是一片幽暗,她穿着黑色大衣,脆碎、孤独、悄然地融入夜色,像一只倒挂的蜡烛,火焰烧到自己身上,直到一切化为灰烬,消失在乌黑中。
祝箢恢复如初,如同刚进医院大门:“抱歉,打扰您了。”
田丽丽本该松开眉头,可听见这道歉的话,心中更不是滋味,看见祝箢离去的背影,突然开口说道:“等一下!我,我可以请示一下院长。”
她觉得自己疯了,她一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为什么要趟这浑水,赶忙又找补了一句:“但是您别抱太大希望,自从黎逢医生被强制住院医疗,院长就没有批准过任何人的探望。”
“谢谢你。”
田丽丽摇摇头,心中想到,祝小姐像有魔力一样,她莫名其妙就与祝小姐站在同一情感战线。
她刚拨通电话,还没等到院长接通,祝箢的电话就响了。
来电人是她的上司——陈淼。
“回来,收拾烂摊子。”
“呜呜……”
还有,细碎的,女人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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