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我时常提醒自己,我这一生可能再不会遇到这样好的一个男人了。金棕色头发,富有,受高等教育,彬彬有礼。是那种家中小儿子所特有的孩子式的彬彬有礼,洁白,纤细,虚弱,会被流感轻易夺去生命。当然,属于他的流感将会是破产,或者什么其他的重大的人生打击。他总是能记住我的所有喜恶,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精准填写试卷答案。他知道我是个喜欢蓝调音乐的美国女孩,他知道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但他毫不在意,他也从不过问我的绿眼和黑发。有时我会觉得他太适合我了,不算太新也不算太旧,不是太古板也不是太开化。生命中就是会有这样一个人,不是吗?像是一份礼物,像是一个诅咒。无事可做的晚上我们会喝点红酒,再一起听唱片。有次我感叹,人在饱食终日的时候总喜欢发出些无谓的感叹。有次我感叹,为什么我没能成为一位成功的歌手呢?然后他说,你从来没给我唱过歌。是,我从来没给他唱过歌,哪怕一次。这等同于我从来没爱过他,哪怕一秒。我没爱过他,这个念头从我脑海中闪过,却留下深深一道印子。哪怕一秒,我从没爱过他。我厌恶他。
“你给我唱过歌。”乔说。
“是啊,我给你唱过歌。”我说,“但那不是你,那也不是我。”
乔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一瞬间我感激他的智慧,感激他只需我讲个故事而无需我为任何事解释太多。一瞬间我恨他的通透,我恨他明白我的心如同明白他的心。于是我又说:“严格意义上来讲,我是给整个酒吧里的人唱过歌。”
“我知道。”乔说。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里没有表情。我想起身打开灯,但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在沙发里了。而他坐在椅子上,右手手肘压住书桌。
“乔。”我喊他的名字。
“我在这里。”他回应,“我在这里。”
这里是苏格兰的一个小镇,这里是苏格兰小镇中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旅馆。乔从伦敦来。小镇不大,等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来,整个小镇的人都会知道我在这个从伦敦来的男人的房间里呆了一夜。但闲言碎语再不重要了,等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来,我会离开这个小镇,去到我该去的地方。
纽约。
二十分钟前我敲响乔的房门。
“谢谢你能来。”我说。
“我收到你的信。”他侧身请我进屋。
乔没带很多行李,他的房间总是干净整洁的。我想起伦敦那些雾蒙蒙的日子,还有雨水,还有泥土。他喜欢橡木桶啤酒,我喜欢黄瓜三明治。我们在街头散步,遇见感兴趣的小店就推门进去,身后跟着人,老板会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说,毫不客气。
“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的请求的,所有。”乔说,“只要你讲出来。”
“我要去纽约。”我直白讲出来。
“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
“明天。”
我的坚定让他疑惑,他有些懊恼,以为我将他欺骗,“据你的信所说,明天是你的婚礼。”
“是,明天是我的婚礼。”我说着,双手掩面,“可我没办法……”
并非是我流泪,并非是我羞于见人。对于乔,我有什么好羞愧的呢?是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与三年前大相径庭的,我的脸。此时他看着我,是不是又把我当成另一个替身呢?我们可怜贫穷,在感情中什么都不剩。我不愿陪他重蹈覆辙。
乔握住我的双手,“我会送你去纽约,明天。”
不等我讲感谢,他又说:“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问他。
“我要知道你的全部。”乔说,“这次你不可以再对我有所隐瞒。”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只是我的故事太庞杂,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从你的未婚夫开始,他是我现如今最好奇的部分。”乔说,“你是怎样遇到他的?在离开我之后。为什么你要嫁给他?是什么让你决定嫁给他的?为什么你想要进入一段婚姻了?”
我决定从最简单的那个问题开始回答。
我说:“我时常提醒自己,我这一生可能再不会遇到这样好的一个男人了。”
这是个理想的回答吗?我想打开灯。
我想看看乔。
过了今晚,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也再见不到我。但他催促,“你终究要从头讲起。”似乎在担忧,担忧我无法讲完全部。之前之后的全部。
“我的头发彻底变回黑色了。”我说,“在我离开你之后。”
怀抱荒溃的心,我躲进苏格兰,租一间屋子,找一份服务生的工作。到最后人要生活,平淡乏味地生活。那时我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穿一条棉白连衣裙,连衣裙上又系着带有硕大口袋的围兜,在小餐馆的人与桌之间来回穿梭,黑色长发盘起,一丝不苟。他看见我,所有人看见我。我躲避所有人的目光,只放弃躲避他的。他是因何而看我呢?我的詹姆斯,我的詹姆斯,我金棕色头发的,我的情人,我的詹姆斯,每每我又想起他的眼睛,那是一片浅浅的蓝绿色的湖。我畅游其中,清洗我的头发,清洗我的肌肤,恍若新生。第一次的,我感受到恶龙的欢乐。他是我的宝物,我对自己说,我势要将他永久守藏,直到群星落下,我再升起于天空。
但他是因何而看我呢?他从未称呼我为乌发碧眼的情人,所以我不追究了。我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异乡人,我是个怪胎,我是个末等公民。但他坐在那里,坐在靠窗的位置,身边是他的几个朋友,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但他坐在那里,驱使他那浅蓝色的湖追随着我,驱使他那鲜红的悦动的心爱慕着我。谁能道明其中缘由呢?他和几个朋友绝交了,为了我。他很早就来了,五点,然后他坐在那里,点一份早餐全餐,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黑咖啡,下午两点我们一同从后门离开餐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某天我辞去工作了,而他没有工作,我们去徒步,我们去做很多事。
我终究要从头讲起。他坐在那里,身边是他的几个朋友。我站在那里,询问他们要吃点什么。他和我的其他客人没有区别,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没有开那种无聊且带有歧视色彩的玩笑。我是个女人,我是个异类,随便什么人来,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都能在我身上找点玩笑。我是否说过他很有礼貌?他很有礼貌。有时我觉得,他也是他朋友中的异类。他也是他朋友中的女人。
他点了培根,水煮蛋,司康,香肠,黄油和橘子果酱,配咖啡,加奶加糖。他还吃了一碗麦片粥,牛奶煮的,颗粒燕麦,里面加了奶油。他还喝止一位同伴对我的调侃。后来他们打了一架,他脸上带着伤来餐馆,什么都没说。
开始我们只在餐馆见面,有天他独自来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餐。我没说愿意,我没说不愿意。当时我的心情很怪,我担心他会捉弄我,我担心我会捉弄他。这些担心都事出有因,我不是个好人,我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是个花花公子吗?那时我还不知道。
于是我问他,你的父母愿意我和你一起吃晚餐吗?他的脸变红了,之后又变白。我站在那里,那个固定位置,等待他大发雷霆掀翻桌子,或者夹着尾巴悻悻离去。但他没有,在我为他上菜的时候,他回答我说,这是他自己的事。
我羡慕他的幼稚,我羡慕他能讲出这是他自己的事的这种话。只有那些受父母恩泽而不自知的人才能讲出这种话。遇见我之前他没赚过钱,当然是从外人手里而不是从他父母手里。遇见我之后他也没赚过钱,直到他决定和我结婚。他父母大发雷霆,断了他的资金,而我已经辞职了。要我说,就算我不辞职他的父母也会让老板开除我,再把我赶出这个小镇。无论如何他的父母失败了,我呆到今天,又将和他们的儿子结婚。詹姆斯,他终于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他找了一份伐木工的工作。三个月,他的母亲先受不了了,她在给他钱的同时接受了我。回想起来,我绝不会说有钱人的抗争是如此轻易。他不是家中独子,他有姐姐,他有哥哥。
如果我没答应他的晚餐邀请,以及之后的一系列邀请,这都是他自己的事。是我参与进来,搅乱一切。一个晚上我们接吻了,在他的敞篷跑车里。家庭,人生,未来,他侃侃而谈,我实在听不下去,堵住他的嘴。他是那样年轻,我脸腮发麻,喘不透气。他二十岁,我不喜欢年轻的男孩子,他太急躁了。急躁与粗鲁不同,粗鲁是受控的暴行,而急躁,急躁太轻浮了,急躁没什么好讲的。
那年十月他为我抛弃学业了。
我没办法离开你,尽管那时我们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他对我说,我没办法离开你。他有一种小孩子哀哭的表情,声音却很高。我没道理,也没立场规劝他,我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然后他留下了。
难怪他父母不喜欢我,我也痛恨我自己。与一个所谓的上等人缠磨,再拖他进深坑,真能使我快乐吗?真能使我快乐。看到他游手好闲,看到他在餐馆耗尽一天中最美好的光景,看到他为我打架,不知怎的,我有大仇得报的快乐。我像是一个小偷,对偷来的钱大加挥霍,甚至分发给路过的人。我一边分发一边大叫,这是我偷来的呀!这是我偷来的呀!他们给我赞赏的笑容做回报,我知道,我知道。
乔坐到我的身边,他伸出一只胳膊拥抱我。察觉他安慰的态度,我简直怒火中烧。什么时候,我需要他这样一个人来安慰呢?他这可悲的,自怜的小丑。但我无法推开他,用尽所有力气都不能。我都无法抬起我的手。
所以我哭了。
我不常哭的。
“我知道。”轮到乔说了,“我知道。”
乔给我倒了点酒,我喝了,又要了更多一些。渐渐地我平复情绪,尝试回忆我刚刚讲到哪里。
乔很挣扎,思考着要如何提醒。
我想起来了。
“他在我租的屋子里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我辞职了。”我说,“一个月后他消失了几天,大概一周。回来后他说,他要和我结婚。”
他是翻窗跑出来的,一定是,他身上磕出大块淤伤。他瘦了不少,可见跑出来前他还在闹绝食。他的父母没来找我,来找我于他们而言是否是一种屈辱?他们有几间工厂,他们有许多土地,他们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是自封的贵族。可是他们最珍爱的孩子就要毁在我手里,一个恶毒的女巫,一个卑劣的杂种,身上或许流着吉普赛和印第安和其他什么血液。塞壬,塞壬。我竟期盼他们这样称呼我。塞壬,塞壬。
我再看着詹姆斯,不同于我,他对我知之甚少,他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却是他下定决心与我结婚,从那时到现在,不曾更改。说实话,我不会鄙夷他的更改,倘若他能放弃他的誓言,我倒是会长舒一口气。这不公平,虽然在一段关系中从没有过公平,但这不公平。他是个孩子,他必须说点赌气话,他甚至无需向我道歉。他只用拍拍手走人,留一帮家佣为他收拾残局。他爱上我了。往日里有许多男人爱我,我不以为意。往日里我爱笑多了,机灵多了,活泼多了,可爱多了,往日里我视别人的爱为必然,而轻蔑才应该是偶然的事。太迟了。我只能说,我遇见他已太迟了。
为付房租,为买面包和牛奶,他出去找事做。他还想要买花,他还想要买书,他还想要买唱片,他还想要买无关生命的零碎小物件,为此他百般卖力地干活。我并不阻止他,反而在好奇地观察,我想知道,一个人在精疲力尽的时候,是否还有欣赏所谓艺术和美的能量。尤其是他这样一个人。他没吃过苦,优越惯了,我迫不及待要看他垂头丧气。
可惜他的母亲习惯溺爱他。
那是个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尽管她有两个儿子,她舍不得任何一个,再加上她的大儿子早已成家,她对詹姆斯的爱日渐丧病。如果可以,我认为她想再结一次婚。
可惜我顶替她的位置。
我像一只蝗虫去他们家里做客。那栋房子里,聚会从清晨到夜晚,我想居住不是古老建筑的唯一职责。他们并不拥有那栋房子,他们还是他们的父辈从某个破产贵族手里买下它,在我看来买下不等于拥有。当我面对各式各样的酒杯,我也会疑惑,究竟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还是说,他们组建一只马戏团,他们是老板,驯兽师,而我是新鲜的展览品。因为据我所知他们经常去这里旅游三个月,再去那里旅游三个月。我使他们安定了,由于我的存在,他们如一捧死去的泥土。
我在他们的泳池里游泳,和詹姆斯一起。我们在泳池里喝香槟。总有一天,他们会被池水和香槟泡发,总有一天。在我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的手臂上时,他轻轻爱抚,然后我听到那个称呼,从我们两个人之外的其他人口中,可能她在喝酒,可能他在晒日光浴,只是微微一瞥,那到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然后他说,然后她说,塞壬。塞壬。
话说回来,我也会看他们打网球。我讨厌球类运动,所以我从不参与。我希望离开,但我不能,你问我为何如此,我要说,我从一个鸟笼飞进另一个鸟笼。詹姆斯的父母被他打动了,单方面地,他们宣布,一年之后,如果詹姆斯还想娶我的话,他们会安排我们的婚礼。
那是我生命中最无趣的一年,我失去了季节,身边没有心爱的人。我终日在那些叫不上名的酒水里发梦,打猎,开车兜风,看书,散步,闲谈,看电影,下午茶,羊奶冰淇淋。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喜欢上我了,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灰头土脸,美丽不再。我找到一张以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美得不像我自己,那样的肩颈,那样的侧脸,那样的下巴,那样的嘴唇,那样的人中,那样的鼻子,睫毛,耳朵,那样的额头,我坐在那里,低头寻找什么,长发一半搭在我的肩膀,一半垂落,我的手臂像一首诗,维纳斯。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除了那张照片,这时刻再不会被人们见证了。尽管我是无名小卒,我会为此失落,当又有人爱上我,无端地我羞愧,我要问,为什么你不能在我最美丽的时刻爱上我,那样的我是最值得爱的我,你却要爱一个风尘仆仆的我,太愚蠢了。
“你美丽依旧。”乔对我说。
我把照片拿给他看。
他沉默一阵,说:“在伦敦你从没拍过这样的照片。”言下之意他在问我,我是在哪里拍的这张照片。
我说:“你不应该打断一个讲故事的人。”
我稀里糊涂地走到婚姻这一步,当他们把我从宿醉的沙发上拽起来试婚纱时,我都没意识到一年的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而我还在这里。穿上婚纱的那一刻我以为我回到初见詹姆斯那天,我穿着白裙子,白裙子和婚纱是同一种东西。我的命运,像一把破损走调的小提琴,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早成定局。我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发现,我的命运是一条直线。我的命运是一颗树熟番茄。番茄。树熟。
我写信给你,在我发出感慨的那一晚。他睡着了,在我身后的床上。而我伏在书桌上,听着他轻微的鼾声,纸上是月光。思索再三我才落笔,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但你现在知道那不是我的目的了。可这种事如何好在信里开口呢?我赌你会来。我赌你不会来。年轻的爱人在我身后熟睡,我的心在我的胸腔中狂跃。我怎样才能描绘那种感受,我感到一阵窒息,我恨不能当场暴毙,所有人类的情感,汇聚了,在我身体,从前和未来的事在我脑海中翻涌,不受控制。一个声音告诉我,算了吧,算了吧。一个声音告诉我,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什么呢?我想要回到纽约,我想要回到故事开始的那个地方去。全部的我的痛苦,都从那里来。全部的我的悲情,都拜他所赐。我一面想着纽约,一面想着詹姆斯的脸,终于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像个刚出生的小婴儿,身形随呼吸起伏。我有一份对孩子的爱,我明白,除了他我再不会给别人了,但是,但是我又那样恨他,但是……
“但是我来了。”乔说,“但是你最希望我来。”
我不要辩驳了,这是和乔在一起的好处,他全明白我。他过来抱住我,我亦抱住他,我们像一块没被雕塑家凿开的顽石。拥抱中我哭了,眼泪打湿他的衣服。他不愿松开我,直到手臂肌肉酸痛无力。他的和我的。
乔问我:“你有要带走的东西吗?”
我摇头。
他边穿外套边说:“我们今晚就离开。”
这正是我期待的,我们今晚就离开。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他搂得很紧,而我贴他更紧,我环住他的腰,我们并肩走下楼。
“不要害怕,不要忧虑。”乔说,“所有属于小镇的会沉没在小镇里,但你不属于小镇。”
我无法不相信他,一如曾经我们在伦敦。我们相爱过,尽管那时他不承认,尽管此时我不承认,在伦敦,我们相爱过。
乔为我打开车门,不必他开口,我有感应。
我们不是要去纽约。
我们要回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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