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
正是饭点，医院过道人来人往，端着饭盒的病人家属，急匆匆交接班赶去吃饭的护士医生，一尘不染的走廊沾了些喧闹，显得富有人情味了些。
周震知有些烦躁的捏了下鼻子，试图散开四周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味，他今天和同事出警，临下车发现车上只剩了一个口罩，他发扬风格，让给了身后的新人女警。
但他本人实在是讨厌消毒水味，偏偏气味又无孔不入，沿着毛孔悄悄渗入皮肤纹理，让人说不出的烦躁。
听说那小姑娘已经醒了三天，只不过精神状态不太好，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便暂缓了笔录流程，根据现场勘察来看，大差不差是一场肇事逃逸的交通事故。但今天早上，监查科的同事把一沓资料和照片拍在了他桌子上，表情不太好。
周震知匆匆扫了一眼，一下子就懂了，带着人就往医院赶。
推开病房门，家属不在，只有小姑娘一个人，正在埋头喝汤，怀里的保温桶比寻常的大了一圈，她低着头，喝得慢条斯理。
热气氤氲，香气缭绕，周震知眯了下眼，想起自己和同事还没吃饭。
“你好，姜明昭，对吧。”周震知语气客气而礼貌，干脆利落的亮出警官证，在她面前站定了。
病房里嘁嘁喳喳的声音瞬间静了下去，其他病人大眼瞪小眼，纷纷作鹌鹑状，又忍不住往这边瞟。
姜明昭抬起头，茫然地愣了两秒，仿佛警察认错了人。
沉默良久，两人突然想起什么，同时扭头看了一眼贴在床头的病床卡。
“对，没错，是我。”姜明昭确认答案，抿了下唇，点头承认。
“不好意思警官，医生说我伤到头了，出现了暂歇性失忆症状。”
脑袋上围的那圈纱布作为无声的证据，明晃晃地闪在周震知眼中。
周震知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失忆的话，事儿有点棘手。
“那关于你交通事故发生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姜明昭放下手中的勺子，再次露出先前那副茫然的神态来，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良久，她摇摇头。
“不是交通意外吗？难道是肇事司机有消息了？”
“都不是。”周震知抿了下唇，似乎在斟酌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你的这起交通事故，可能牵扯到一起性质恶劣的刑事案件，所以如果你想起任何相关信息，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们。”
“好，我一定……”
默认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双方的对话，姜明昭拿起来看了眼收到的短信，脸上的茫然神色更甚。
周震知心中警铃大作，但他还是秉持着尊重与礼貌的专业素养，礼貌地出声询问。
“请问方便看一眼短信内容吗？”
姜明昭点点头，将手机递给他。
手机内容是一则录用通知，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喜气洋洋，跟面前纯白静默的病房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更像是一种无声嘲笑。
“姜明昭女士您好！恭喜您通过国家西南大区民俗研究所2025年公开招考面试，进入体检环节，请及时登录报名官网查看《进入体检人员名单》和《体检安排及相关通知》，于体检当日早上6点按时到指定地点集合，按要求参加体检，收到请于明天中午12：00前回复‘姓名＋收到’。”
“你现在这个样子……参加不了体检吧。”周震知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都是一步一步考过来的，能从那座人满为患的独木桥上奋力挤进对岸，背后付出的都是难以言说的心力和脑力，而且在这座桥上，如果你不能成功到达对岸，那你甚至没有资格去诉说你所有的艰辛与不易。
他的余光又瞄了一眼正低头沉默的小姑娘，态度柔和了很多。
“打个电话跟单位协商一下吧，看看能不能延后体检。”周震知又将手机递回去。
姜明昭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木然的接过手机，没再说话。
“实在不行……可以联系我，我说不定能帮你问问……”周震知无视身后新人女警那副“长官你这是违反纪律你要犯错误”的惊愕眼神，微微凑近病床，以其他病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说了两句。
“那我们先走了，想起什么再”，周震知刚要礼貌离开，一阵默认手机铃声再次突兀地响起来，打断了这次对话，只不过这次是他自己的。
“喂……嗯，我记得……你说名字，你说叫什么？”周震知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先前因物伤其类带来的柔和神态收敛不见，又剩下原先那副疏离冷硬的模样来。
他没挂电话，只是捂住话筒，神情严肃的看向姜明昭，“你在R大读的博士？”
“不好意思，忘记你失忆了”，周震知抬手，扭头望向身后负责记录的小女警，“她是R大的博士？”
“是的队长，R大民俗学专业2020级的学生。”
“警官，请问是我闺女这边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肇事者找到了？”
门外，一位穿着一身休闲装的中年女士推门进来，一头短发干净利落，看得出来此人十分讲究和妥帖，即使是在医院陪床，穿着与头发都清爽干净，收拾的一丝不苟。
“这是姜明昭的母亲，姜连华女士。”新人女警出口介绍。
“您好，我是R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第二队的队长周震知”，周震知再次亮出手中的警官证，“我今天来找姜明昭小姐，是为其他案子来的。”
“什么案子？”姜连华眼中迅速染上一丝警觉，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周震知与病床上的姜明昭中间。
很明显的护犊子的姿态。
“这里人多，不方便透露，不知道姜小姐的身体何时能恢复好，这个案子涉及范围比较大，案情比较严重，恐怕要麻烦姜小姐去警局做个笔录了。”
姜连华警觉地看向周震知，又扭头看看姜明昭，有些拿不准怎么回答。
“好的警官”，倒是姜明昭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她脸上挂起一个熟练的微笑，“我会和主治医生沟通，如果可以出院，尽快通知您。”
新人女警随着周震知一同点头告了辞，但她敏锐的捕捉到了一点不对劲，小姑娘看起来确实是乖巧懂礼，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色苍白，她就觉得那个笑看起来让人有点无端瘆得慌。
“老大，你不觉得刚才姜明昭的笑有点奇怪吗？”
新人女警亦步亦趋跟在周震知后边，由于戴着口罩，又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
“眼轮匝肌收缩幅度几乎没有，那个笑又一动不动地在脸上挂了七八秒，先嘴角上扬，其它肌肉才跟着控制好幅度似的活动，很标准的虚伪假笑，你看，像不像她？”
周震知看向一个抱着一捧花迎面朝他们走来的女生。
“我说不上来，我就觉得这个笑跟她整个人的气质很违和，像是该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新人女警自顾自地絮叨了两句，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像，太像了。”
女生正跟面前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谈着什么，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
男人穿着考究，时不时抬手扶一下明显价值不菲的金丝镜框，从二人身边过时，淡淡扫了周震知一眼。
“但是怎么在她身上就没有违和感”，小女警自顾自絮叨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老大，咱们这样背后议论别人不太好吧。”
“这叫留心观察，仔细细心，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有可能是破案的关键，怎么说话呢”，周震知不满的‘啧’了一声，“不过你观察能力还是很强的，我觉得姜明昭这小姑娘身上有点东西，去跟她主治医生打个招呼，不要只等着她这边的消息，失忆这种事情，谁都不好说。”
小女警点点头。
*
病房内，姜连华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保温桶，一边絮絮叨叨。
“没关系的，不要有压力，警察应该就是来问两句话，别担心，昭昭。”
收起桌子，姜连华又抽了张湿巾，坐在床边仔细将姜明昭的嘴角擦干净。
“手上有弄上油吗？需不需要擦一擦？”姜连华握着湿巾，低声询问。
姜明昭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有种莫名的开心，低头笑了一下，“妈妈，我只是脑子受伤了，虽然右手在输液，但左手还是可以用的，你不用这么仔细的照顾我，还有，你不要每天家里医院来回跑给我做饭送饭了，太累了，我看隔壁床的大娘定的医院的病号餐，也蛮好的。”
隔壁床老太太听见姜明昭的话，朝姜连华点点头，示意赞同。
“不累。”姜连华笑笑，“你要是担心我累，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早点出院。”
“闺女，看你妈对你这么好，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妈。”隔壁床的老太太终于找到个恰当的时机，及时插进话来。
病房内笑作一团，其乐融融。
“对了，妈妈，你看这个”，姜明昭掏出手机，找出刚才的短信界面，递给姜连华。
姜连华看了一眼，刚才开心的神情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昭昭，我记得，你的博士论文是不是还没写完……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没办法如期毕业的。”
不能如期拿到毕业证，意味将要失去这次工作机会。
姜明昭茫然地摇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呢，去不了也没关系，没关系的，你还会找到你喜欢的工作的。”
姜明昭咬了下唇，试探性地开口：“妈妈，我是不是很想去这个单位，这个单位是不是也非常难进……”
姜连华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因为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国家西南大区民俗研究所，这是十三岁到二十九岁的姜明昭的目标，她十六年的努力都在朝这个目标不断努力，十六年，她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现在，却因为一场不可控的意外，她有可能与之再也无缘。
“姜姜，我们来看你啦。”
病房门再次被打开，一张漂亮的笑脸从门后闪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捧花。
捧花的女生推开门，却没进，直到身后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提着果篮走进来，女生才跟在他身后进来，小声关上了门。
“姜明昭，连我都不记得了？”
男人放下果篮，站在病床前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