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那时她虽是商户女,但因父亲行事真诚讲信誉,也算是受人尊敬,那时一切都还好。
后来时局动荡,父亲生意连连失利,甚至欠下了不少钱。母亲不得已变卖了自己的陪嫁首饰,大部分抵了债,剩下的也给了父亲去做生意。
原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大抵是江家前些年福气用光了,这次生意也赔了。父亲不堪忍受寻了短见,母亲也因此生了病,没熬多久就离了世。
江家这一脉只剩她和姐姐两个人,可是从小娇生惯养的两个女孩又如何能在乱世中保全?
那年她十四,姐姐也才十七,因不堪生活凄苦,姐姐草草将自己嫁给了一位豪绅做了姨太太。
原本姐姐对她多有照拂,哪怕靠着这么点施舍,日子也算过得去。只是那豪绅却不是个安分的,对她也起了歪心思。
她不想给人做姨太太,在姐姐的帮助下逃了出来,流落到临城,去了梅园当戏子。
自十四岁入了戏班,现今十九,这五年时光,还有谁会记得她?这乱世蹉跎,江婉婷早已于五年前便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戏子玉娘。
她醒来时已是晚上了,披着衣服推开门,看见门前背对她站着的人转了过来。
“见你睡得沉,就没让人叫你。饭菜还热着,想着你醒来该饿了,要吃一点吗?”
玉娘摇摇头,或许是这几日一直躺着,食欲大不如前。从前戏班子里总是忙碌,时常觉得饿,还要控制饮食不能太胖,现在倒是可以放开了吃,反倒吃不下了。
“明日起调调作息吧,总这么嗜睡食欲不振,身子骨该弱了。”
玉娘并没有回应周文珩说的话,她只是想起,姐姐嫁给人做姨太太时,她是劝阻过的,她那是还有几分未泯的骨气,觉得江家的女儿不该如此自轻自贱。
可是现在,她却再没勇气说出从前那般的话,这五年为了活着,彻底压弯了她的脊梁骨。母亲病逝前,叮嘱她和姐姐二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玉娘心想,若她娘知道自己现在活成这副模样,想必不会劝她好好活着了。
不知是白日里穿的轻便了些,还是夜里吹了冷风,第二日起玉娘便发起了烧,昏昏沉沉总也醒不过来。
周文珩请了西医来,本想着打一针见效快,让她少受些罪,可是等了一天也不见她退烧。他急得差点没把医生打了,又让人去请了郎中,诊过脉后,郎中说是她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又见了凉才会一直烧。
周文珩恼恨自己照料不细心,害她生了病,日夜在她床榻前守着,用沁凉了的毛巾为她擦手敷额,直到退了烧才放下心。
玉娘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周文珩,周文珩扶她起来靠好,替她盖好被子才转身为她倒了杯水。
“你在府里,不开心吗?”周文珩低声问她。
“郎中说你忧思过重又见了凉才会病的比寻常风寒严重些。你若是……不喜欢我这里,我为你寻其他住的地方。若你只是……不想看见我,那我出去住,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玉娘深深叹了口气。
“阿木,我记得你是比我大两岁来着是吧?怎么还跟从前一样,这么死心眼呢?”
玉娘突然的称呼,让周文珩愣了愣,随即眼里荡开笑意。
“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幼时陪我放纸鸢,跟我一起捉弄教书先生,还跟我一起去听戏,可不就是你吗?”
“小姐真的还记得我!你之前还装作不认识我。”
周文珩脸上绽开稚嫩孩童般的笑意,玉娘听到那声小姐,脸上的笑意却隐去。
“阿木,我早不是江家的小姐了,江婉婷在五年前就死了。”
周文珩摇头,认真的看着她,道:“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小姐。”
玉娘……江婉婷笑了笑,不再反驳。
少帅大人来了临城,自然有人要设宴款待一番,不过因着江婉婷染了风寒,周文珩推了此事。后来又有人来请他,周文珩思量过后,带着江婉婷一起去参加宴会。
江婉婷是不想去的,耐不住周文珩一遍遍鼓动她,说是就当散心。若是江婉婷不同意,自己便也不去了。
看着来人面露难色看向她,江婉婷只得应下。
这天,所有人都知道临城来了位少帅大人,同时被传开的,还有那位被少帅大人称为我家小姐的江婉婷。
宴会上听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介绍自己,江婉婷睨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宴会上的人见到她这样的反应,心里也有了数,这位江小姐怕是惹不起。
只是这样光面正大出现在众人眼前,即使身着盛装与以往大有不同,也有人认出她了就是那个在梅园唱戏的玉娘。江婉婷并没有反驳,她身旁的周文珩笑着用那套在宋老板面前的说辞来回复。
即使如此,也有人暗里说她不过是个戏子,江婉婷并不在意,只坐在角落里看着场上的人。
周文珩的身份,让不少人想要通过江婉婷来拉进关系,而江婉婷始终兴致缺缺,表情淡漠,那些个夫人千金也不好再拿自己的热脸去硬帖。
有个女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是个任人玩弄的戏子,在这儿装什么清高。”
虽说是嘀咕,但江婉婷却清楚的听见了,所以也不知道这位小姐到底有几分故意的成分了。
慢着。
江婉婷出声喊住了她。周文珩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过来站在江婉婷身边,问道:“怎么了。”
江婉婷没有回他,走了两步站在那位小姐面前。
啪。
宴会厅里的人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了过来。
“你这疯女人有病吧?”
烫着时兴卷发的小姐扶着脸怒声质问,还一副要冲上来还回去的架势,被身边的人拉住了。周文珩在江婉婷甩出那一巴掌的时候,大跨步站到了江婉婷旁边。
“我是个戏子又怎样?你不也还是被我这个戏子给打了吗?”
卷发小姐看了眼站在江婉婷身旁冷眼看着她的周文珩,敢怒不敢言,边哭边转身跑开了。
周文珩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些什么,她抓起江婉婷的手看了看。
“手都红了,下次喊我就好了,不用自己动手。”
江婉婷不在意的收回手,“我先回去了,你让人送我回去吧。”
周文珩没有应,“你先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说完走向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道:“沈会长,刚刚那位是你女儿吧?”
“小女莽撞了,实在是抱歉。”
“既然知道莽撞,那就好好管束,若是管不好了,就别让她出来乱咬人。或者,我不介意替沈会长管教管教。”
周文珩说完,走到江婉婷身旁对着她笑。江婉婷瞥了他一眼离开宴会厅,周文珩就在她左后方慢半步跟着。
上了汽车,周文珩问她:“你是不是生气了?那个沈会长在临城威望颇高,而且跟警察署也有些关系,我若是真的对他女儿动了手,之后会有许多麻烦。”
“知道会有麻烦你还骂她女儿不是人?”
“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我能受什么委屈,而且她说的也没错啊,我本就是戏子。阿木,你看到了,你认识的江婉婷会这么随便动手打人吗?”
江婉婷语气不变,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周文珩看着她的侧脸,仿佛被刺痛,对着前面开车的人说道:“小张,掉头。”
“做什么去?”江婉婷问。
“把那个沈会长女儿抓过来给你出气。”
江婉婷睨他一眼,对着前面的人道:“别调头,回府。”
前排开车的警卫员犹豫的从后视镜看向周文珩,江婉婷见此也不说什么了,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周文珩一脚踹在小张座椅上,“小姐让你回府,耳朵聋了吗?”
警卫员大喊一声是,踩着油门回少帅府。
少帅府门前,江婉婷下了车往府里走,周文珩却不动了,江婉婷回头看他。
“我看这个匾有些不顺眼。”
江婉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匾上赫然是少帅府三个字。
“若是不喜欢,换成周府便是了。”
“还是不好。”周文珩一脸认真的看着她,“我觉得江府甚好。”
江婉婷看着他沉默,半晌后开口。
“过来。”
“把帽子摘了。”
“弯腰。”
周文珩不明所以,一一照做,弯腰到比她还低一些,正想问怎么了,江婉婷啪的一声拍在他脑门上。
“给我消停点儿。”
她说完转身进了府,周文珩也不恼,一个劲儿的傻笑。
晚间,周文珩拿了一盒糕点来找江婉婷。
“素味斋的糕点,我听说很不错,就买来给你尝尝。”
素味斋的糕点,回香坊的陈酿,都是临城出了名的。
“那我叫人再去买一些陈酿。”
原来方才江婉婷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周文珩立刻叫人去了回香坊。
“你常喝吗?酒量如何?”
听着周文珩的询问,江婉婷摇摇头,“怕伤了嗓子,不怎么喝,酒量不知深浅。”
“现在不用怕会伤嗓子了,想喝就喝一些。”
江婉婷不接话了。
怕伤了嗓子是真的,喝不起也是真的。
等人将酒拿来,江婉婷和周文珩在桌前对饮,周文珩赞酒确实不错。
江婉婷喝了两口就不喝了,放下杯子,起身离开房间走到院中。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婉转动听的唱腔在院里响起,周文珩也放下杯子,转身走到院中看着江婉婷。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
“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夜色浓重,寒意渐袭,周文珩在边上喊她:“小姐,夜里凉,明日再唱吧。”
江婉婷不理他,自顾自唱曲。
“一边儿燕喃喃软又甜,一边儿莺呖呖脆又圆。一边蝶飞舞,往来在花丛间。”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
“睡去巫山一片云。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她裙钗上,花鸟绣双双,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
江婉婷边唱边踱到周文珩身旁,一圈圈绕着她转,纤白柔荑时不时从他面前划过,欲落不落。
周文珩不恼,也不制止,全由着她。江婉婷许是累了,在他身后停下,靠在他背上。
“累了就进去吧,前几日风寒才好,别又着凉了。”
江婉婷从身后环住他的腰,问他:“知道我方才唱的是什么吗?”
“牡丹亭,游园惊梦。”
江婉婷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唱词听懂了吗?”
周文珩沉默了,见他不说话,江婉婷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玉手缓缓上移,轻柔撩人的声音在钻进周文珩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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