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柳枝轻拂,嫩绿的丝绦几乎要垂到清澈的水面上。
一家简易的糖水铺子就摆在几棵老柳树的浓荫下。
几张原木色的方桌条凳,因着这春末夏初难得的温煦晴好,几乎坐满了歇脚的客人。
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气息,是熬煮得软糯的红豆沙、晶莹剔透的冰凉粉,还有唐晓宁面前那碗正散发着浓郁桂花甜香的酒酿圆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唐晓宁用小瓷勺舀起一颗裹着清甜酒酿、圆润可爱的糯米小圆子,满足地送入口中。
冰凉滑糯的触感和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让她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儿。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带着点娇憨的抱怨:“呼——这才叫生活嘛!
刚才茶摊那碗水,简直是喂马的草料水,又苦又涩!明华,你也尝尝我的!”
她说着,又舀起一颗圆子,自然而然地递到李明华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的喜悦。
坐在她对面的李明华,面前是一碗最朴素的浮着几颗煮开花绿豆的绿豆汤。
她用小勺小口地喝着,姿态依旧带着习武之人的挺拔。
但比起初入唐府时那份拒人千里的冷硬,眉宇间确实松弛柔和了许多,仿佛这市井的热闹和身边人的叽喳,也悄然熨平了她内心的某些褶皱。
她看了一眼唐晓宁递过来的勺子,微微摇了下头,淡淡道:“太甜。”
目光却随即落在唐晓宁因为美食而格外生动的脸上。
“明华,”唐晓宁收回勺子,自己美美地吃了那颗圆子。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那双杏眼里闪烁着近乎崇拜的光芒:
“刚才在茶摊,你抓那小偷的样子,真是太……太帅了!”
她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只能用最直接的感叹:“就那么‘唰’一下!手那么一抓,快得我都看不清,他就跟被钉住似的动都动不了。
比话本里写的江湖大侠擒拿小贼还要干脆利落一百倍!”
她兴奋得脸颊微红:“这才是真正的行侠仗义,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对吧?”
糖水铺的老板娘正好端着另一碗糖水路过,听到“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几个字,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李明华几眼。
邻桌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似乎被这话题吸引,侧耳听着。
李明华放下了手中的小勺,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看着唐晓宁兴奋得发亮的脸庞,沉默了一瞬,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这位大小姐过于浪漫的认知。
“不算行侠仗义。”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
“啊?”唐晓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的勺子停在半空,大眼睛里满是错愕:“怎么不算?他偷我钱袋,是坏人!你抓住了他,替我拿回了钱袋,这还不算替天行道、行侠仗义?”
“首先,”李明华条理清晰地分析,如同拆解一招剑式,“他偷的,是你的钱袋。
我受雇于你,身为你的护卫,保护你的财物人身安全,是契约所定,分内之责。”
她看着唐晓宁,眼神坦荡:“其次,”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内容却带着现实的重量:
“若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依着江湖规矩和道义,至少该将他扭送官府,录下口供,追查其同伙及销赃窝点,以求根除后患,而非简单一句‘滚’便放他离去。”
唐晓宁彻底愣住了,眨了眨眼,有点懵:“可……可你不是让他‘滚’了吗?还把他手腕捏得‘哎哟’叫呢!这还不算惩罚?”
“嗯。”李明华点头,承认了放走的事实,“因为若扭送官府,你我皆需耗费时间前往衙门作证,程序冗杂。”
她的目光落在唐晓宁还有些残余惊悸、此刻又被困惑取代的脸上,声音似乎放轻了一丝:
“而你显然受了惊吓,心神未定,更想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安安静静喝碗糖水压惊。”
她迎着唐晓宁不解的眼神,坦率地给出了最现实的答案:
“权衡之下,放他走,能以最快的速度达成让你离开、恢复安稳的目的。
所以,这是基于职责、效率以及你当下状态的综合考量,并非出于纯粹的‘侠义’之心。”
唐晓宁张了张嘴,感觉一腔沸腾的崇拜热血,像是被泼了一大盆带着冰碴子的凉水,瞬间冷却凝固。
她的小脸垮了下来,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圆子,嘟囔着,带着点不服气的小委屈:
“可……可结果总是好的嘛!我的钱袋拿回来了,那坏蛋也吃了苦头,手腕肯定青了……这不就行了?”
“他手腕会青紫疼痛数日,算是为其行为付出的小小代价。”李明华客观地评价道。
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但若他养好了手腕,下次再去偷窃别人,那么这份恶果,便与今日放他走的你我无关了。”
邻桌的书生听到这里,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觉得这蓝衣女子的话语太过冷漠。
这话像一根细针,扎破了唐晓宁心目中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幻梦泡泡。
她彻底放下了勺子,碗里的糖水似乎也没那么诱人了。
她抬起眼,认真地看着李明华,带着困惑和一丝隐隐的失望:
“明华,你们这些真正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都这么……这么计较得失吗?
难道不是应该像话本里那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侠义之心,难道还要先算一算成本?”
李明华没有回避她带着质询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沉寂的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掠过黯淡。
她想起了师父解散门派时,在残破山门前那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她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经历过现实的沉甸:
“拔刀,需要足够的实力支撑。
相助,必然伴随着代价。
时间、精力、财物,甚至可能是……”
她没有说出那个词,但意思已然明了:“清风派当年,也曾不计代价地救助过许多落难之人,庇护过遭仇家追杀的弱小。门派声望一度鼎盛。”
她顿了顿,那黯淡似乎加深了一瞬:“但最终,我们连守护了几代人的宗门基业都未能保住。
散伙那天,师父对我说,心存善念,扶危济困是好的。
但在这之前,首先要确保自己能在这风波不断的世道里活下去,要有能力……”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唐晓宁脸上,那份黯淡,被专注的柔和取代:“保护好身边真正重要的人。”
她看着唐晓宁因为这番话而陷入怔忪、若有所思的表情,声音不自觉地放缓:
“比如今日,若那贼人不止一个,或巷口暗处有其同伙接应,贸然与之纠缠,久拖不决,就可能将毫无防备的你卷入险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伤害。”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唐晓宁,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与你的安危相比,那点虚无缥缈的‘侠义’名声,根本不值一提。”
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糖水的甜香依旧弥漫,但唐晓宁捧着碗,却觉得李明华这席话,比那碗冰镇圆子更让她心头震动。
那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务实,将她唐晓宁这个人,实实在在地摆在最核心位置的……守护。
唐晓宁沉默了。
她捧着那碗已经不再冰凉的桂花酒酿圆子,勺子停在碗沿,眼神失去了焦点。
李明华刚才那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撬开了她记忆深处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
李明华提及清风派解散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初遇时她那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甚至在唐府厨房第一次吃到热乎饭菜时,那瞬间绷紧又极力克制的肩膀。
她所憧憬的快意恩仇浪漫潇洒的江湖,在李明华这里,却是由一次次现实的权衡、生存的考量,甚至可能是饥饿和失去构筑而成的冰冷基石。
原来“江湖”这两个字,在李女侠的世界里,竟是如此沉重。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指节无意识地扣紧了碗沿。
“所以……”唐晓宁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试探和失落。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神情平静的李明华:“你当初答应给我当保镖,也是……这样权衡计算之后,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她想知道,在李明华那套“成本论”里,自己这个雇主,最初是否也只是一个基于利弊的选项。
“是。”李明华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坦然地迎上她的视线。
“你需要人保护和解闷,我需要银钱和安身之处。各取所需,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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