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见到岁七的第一面。
那是永明四年的深冬。
她替母亲去大相国寺还愿。是时风雪正盛,许是冥冥之中,她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蜷缩在地上的少年。
他面色被冻得通红,嘴角还渗着一丝鲜血。
是以周遭没人敢上前。
但清越自幼随母亲行医,见惯了伤痛,不怕这些。便径直走了过去,为他把脉医治,将他送进医馆里好生修养。
谁知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把他那把不甚锋利的刀架在她脖颈之上,质问道:“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清越笑了,笑得很轻。
“小郎君错认,我只是一路人甲。”且无姓氏,只得一名。
听此他放下了刀,神色恍惚,不再言语。
直到她向医馆的老板作别,“母亲病急,清越先回了。这个小郎君,还望您多加照料。”
他才抬头,真正地看了一眼清越。
隔着一卷珠帘,清越素衣冷袖,却含着盈盈笑意,向他致礼。
只一眼,便再难忘却。
后来。
母亲因病亡故,清越湊好了银子准备为母亲置办一口棺木。在明器店,店主慈善,不肯收她的钱。
“清越姑娘,你母亲和你行医救人尚不收一文,我如何能收你的钱呢?”
他说,棺木不值。
可清越临走之时还是将碎银放在了店主的柜台上。
她知道,这样的世道下,没人活得容易。
她不想欠别人的。
这一年,是永明五年。天子不仁,整日醉心歌舞,将朝堂上直言敢言的谏臣全杀了个遍。
这些事,传遍大街小巷,也传到清越耳中。
其中唯一赦免者,是一位刚入仕途的御史。他虽逃了死罪,却在大狱里待了整整七天七夜。
整个人变得颓废不堪,几乎没了骨气。
这些是岁七告诉清越的。
岁七是在暮春三月找到的她,在她家门口,替她抬棺,帮她安置母亲下葬。
事后,清越向他道谢:“多谢小郎君相助。”
他问:“为何不告诉我?”
清越苦笑,“一面之缘,小郎君姓甚名谁尚且不知……”
况且她最怕欠人人情。
可岁七立即道:“我叫岁七。岁岁年年的岁,数字的七,这下可记住?”
清越只得点头,报上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姓。“清越”二字是母亲起的,母亲说,她没有父亲,她也不必有父亲。
可那时,她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妄想的,想着她是有父亲的。
因为,她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
长夜漫漫,后来她确实等到了父亲。在逼仄又漆黑的屋子里待了不知多少天后,她又想,原来真如母亲所说,她不必有父亲。
清越的父亲,据他自己说,他有诸多苦衷。
入赘了侯府千金,是他不得已而为;抛弃她们母女,也是他不得已而为;将清越关在城外山林中的竹屋,还是他不得已而为。
好像他事事都做不得主、事事都不顺心。
清越知道,这些都是谎话。
她懒得戳穿。
于是她费力逃出竹屋,逃回了家里。
城中天灾不断,人人都说这是天子有过,天在罚之。可清越不觉,天罚不落在天子身上,他依旧笙歌夜舞;而落在百姓身上,万民仓皇。
这是什么道理。
在家门口,清越又见到了岁七。
他一身布衣了无气色,蹲在地上,整个人都拾不起精神。直到看见清越,才强撑着站起来,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你去哪儿了?为何这些天都不在家。”
清越没说话,径直进了门。
可岁七一直跟着她,“你没事吧?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清越反道:“小郎君脸色也并不好。”
是了。
岁七看着失魂落魄。
“天子罢朝,将朝事全然扔给相国。御史台众人死谏,被下了大狱。我恨自己无用……”岁七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可你已不是官了,这不怪你。”清越道。
生民连在天子前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岁七怔住了,他不记得自己和清越说过,他曾做过官。
但她猜到了。猜到那位刚入仕途便被天子惩处的御史是岁七,七天七夜的折辱早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
哪怕他有心遮掩。
“我要出门了。城中避难所已经住了好些病患,我得去帮忙。告辞。”
清越收拾好医箱便要离开。
洪水肆虐,沿河的房屋已被淹了大半。避难所建在大相国寺外,因在高处,还算安全。
清越途径那儿,见许多妇孺老人生生咳着,身上却只有单薄的里衣。这样下去,定会染上风寒。
岁七就在身后跟着,想要伸手替她接过医箱,却踌躇半天,生怕有所冒犯。
一路行至寺外。
屋檐下正有好心的富人家在施粥,顺着人群望过去,清越瞧见侯府的帷旗。
她慌了神,别过脸打算绕行。
可侯府的人见了她,并不打算放过她。
他们调笑她:“这不是我家那赘婿在外的私生女嘛?怎么一个人?”顺道瞥了一眼岁七。
清越不知她还要怎样躲避,才能躲过他们。
看着近处涌入越来越多的人,清越觉得窘迫万分。明明做错事的不是她,可此刻受人指摘的却成了她。
她在害怕、在后退。
直到岁七挡在了她身前。
他的声音清亮又平稳,“一群人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把你家赘婿找出来,我倒要问问,为何抛妻弃子入赘高门?”
“忘恩负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