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仪未曾将这些事全盘告知卫秀,毕竟是自家的事,传出去对她无益。
她只三言两语带过:“她若是再来,先通报一声就是。”
宫婢们跪地应声,卫秀心知母后此刻想要独处,将要告退:“母后睁眼后还不曾用膳,儿臣命人备下吃食,母后用完歇着吧。”
他站在几步外,一张脸上竟然找不出几分血色,说话时总要停顿几下,想必是困倦至极。
说起来,便宜儿子孝顺是孝顺,但几乎没担过事儿,也不知能否承得住。
崔仪一手支着额头,惜云正为她摘下发间的钗花,她让惜云也退了下去,闭目道:“你整夜不曾合眼,也该歇下了。”
卫秀惺忪道:“歇不得,一会儿礼部的人还要递上拟好的册子前来商议。”
“原是如此。”
房内的莲刻博山炉熏得她犯困,崔仪想起这香还是卫泠亲自制的。
他病后,二人分居而眠,崔仪屡屡被梦魇惊醒,翌日去给他喂药时不断抱怨,卫泠拖着病躯为她制香,折腾出了整整一个木匣子那样多,还不知要用到猴年马月。
心念一动,崔仪叹道:“唉……陪葬的册子拟好了递给我也瞧一瞧,你父亲生前留给我不少物件,瞧着凭添伤心,一同入陵吧。”
卫秀哑声:“他去世前吩咐过,不希望您这样做。”
死前连这一步都猜到了?崔仪睁开眼,卫秀见她不信,吞吞吐吐道:“其实……父亲早已自知大限将至,许多身后事已经料理好了。他说死后葬入皇陵,不许你将二人的用物送进去陪葬,一是于礼不合,二来 ……他自愧命短,不能尽到丈夫的本分,就让这些用物替代。”
崔仪眉头一跳:“可我去见他时,他是虚弱了些,气色倒还好……”
怎么就早知大限将至了。
话语戛然而止,卫秀红了眼,不忍道:“他不想您烦忧,用着胭粉遮掩,他、他早就……”
看他这哽咽难言之色,崔仪一时也语塞,好在卫秀很快去抚去眼尾的湿意,镇定道:“他唯一的期望就是让我照顾好母后。”
“行了,行了,”崔仪说不出什么滋味,撇了撇手,“我又没缺胳膊少腿,用得着他死前还吩咐这样一堆?你先去忙吧,礼部那边的事晚些商议。”
本朝没有停灵的习俗,如今入了春,棺椁也不宜搁置太久,想必宫中的朝臣一眼没合眼,都在忙皇帝的丧事。
惜云回了殿内,站在崔仪身后帮她理顺长发,崔仪望着铜镜,不知怎么还有心思说起了玩笑话。
“接连死两个皇帝,礼部的人忙得过来吗?”
惜云是最与她交心的,说起话来也不避讳什么:“丰宣这个畜生死有余辜,照奴婢看来,礼部也潦草得很,随意埋进皇陵中了事。”
“他毕竟是皇帝,怎会潦草?”崔仪莞尔,笑意难达眼底,“只是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找到……”
惜云噤声。
御膳送来时,崔仪正巧换好寝服。
婢女端着食案上来,想是猜到崔仪没什么胃口,大小不一的瓷碗里,盛着清淡的菜式和粥点。
崔仪有一套白瓷,是卫泠送她的,不算贵重,只是碗底的梨花图案别有趣味,她和卫泠都喜欢梨花,这套用具也成了她最常用的,入宫时也带上了。
在殿中用膳,宫人们都备着这一套,卫泠当初还笑她是个死心眼的,看上一样东西决不会放手。
粥喝了没几口,崔仪就察觉碗里有异物,她还道是谁不长眼,用勺子在里头搅了搅,发觉竟是一只雕成梨花的白果。
崔仪瞪着眼看了会儿,将那梨花一口吞入,有几分恼火的意味。
这个人死前不知都在想什么,正事不做,想着这些稀奇古怪的。
这顿饭吃得她难以下咽,喉中几次哽住,饭后惜云递了茶水来清口,崔仪将茶碗一搁,侧身睡了过去。
她不贪觉,只是睡醒时容易发脾性,这么多年都是惜云叫她起身,后来成婚就由卫泠接手了此事,如今卫泠身死,惜云又恭敬站在殿门外等候。
大殿里,除了惜云外,另有几个跟得久的在收拾物件。
遗物不能跟着进入皇陵,崔仪仍是不想整日看见,就连卫泠制的香她都命人收了起来。
睡前,她朝着惜云道:“人都没了,留着又有何用,不过是想让我不得安心,好让我忘不了他。”
一个时辰后,卫秀又折回来了,他不曾差人通报,手里捏着几张册子进了外殿,惜云行了个礼正要进去唤醒崔仪,卫泠连忙叫住了她:“惜云姑姑,算了。”
惜云只瞥他一眼,不问他缘由,福身继续站在入口处守着,卫秀索性坐在外殿看起了乱七八糟的折子。
丰宣在位时,处理朝政一向是轻罪砍头、大罪株连,天灾问罪**抄斩,他是省了不少事,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死了不少出身微寒的官员,于是太傅谏言由重臣代为批阅奏折。
朝政如何,丰宣看着就是了,只要不涉及军权,他都不是很在乎,一来二去,真正会被递到皇帝手中的奏折少之又少,且多是些不重要的杂物。
可是卫秀没处理过,批得一头雾水。
死了父亲,又哪里有这份心思,不多时,卫秀就放下了竹笔。
“怎么不看了?”
崔仪倚在珠帘旁,她已醒了有一阵,看着并无焦躁之意。
惜云跟在她后头,崔仪坐到卫秀的对面,捡起一本折子就往上批阅:“你父亲病重时,这些都是我来帮他处理,你从不沾这些事,想必毫无头绪。”
卫秀若有所悟:“待父亲入了皇陵,儿臣会出一纸诏书请母后辅佐朝政。”
“说得都是什么话?”崔仪瞥他一眼,“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天下。”
不知想到什么,卫秀隐有笑意,又似无奈。
他抽出礼部递上来的册子给崔仪过目,轻咳一声,道:“这些物件我已筛选过了,母后也再看一看。”
既然不让她塞东西,那就只有规制上要把把关,崔仪没干过这份活儿,只想着皇帝下葬,陪葬自然越贵重越好。
“丰宣皇帝的陪葬还没有这一半多,”崔仪将册子看到底,“礼部给足了面子。”
卫泠没有正式登基,不过是难得仁爱和气的君主,行军时也亲民近人,比起丰宣不知要好多少,礼部的人暗中惋惜,数量上远超规制,崔仪只当没看见,将册子又递了回去。
她听见卫秀继续说:“除了这些陪葬,礼部还要请太清道观的道士来做一场法事。”
病去的人容易留恋凡间,寻常人家若有病去的也会办法会。
崔仪挑眉:“太清道观的人答应了?”
“应下了,”卫秀颔首,“当初您与父亲出征长戈山,战胜后抚慰了每一户身亡将士的家人,道观听闻此事,感你们二人的这份善举,倒是应得容易。”
长戈山的事,是崔仪难以忘怀的回忆,她静了一会儿才问:“王厌也会来?”
“王三公子身受官职,天子驾崩,操办法事,他怎会不来?”卫秀答完她的话,困惑发问,“母妃与王三公子相熟吗?今日在灵堂中,他似乎不大对劲。”
崔仪并不回避:“我与他是旧识。他并非不对劲,不通人情常理罢了。”
卫秀悄悄看着她的神色,小心道:“早就听闻王三公子是太傅嫡孙,亦是王氏的心头肉,为何名讳中取了个‘厌’字?”
烛火摇曳,映在崔仪的瞳仁中,她回想起王厌的模样,双目有所触动,卫秀不动声色地别开眼。
“因为他出生时的异香,让王家人盼望他超凡脱俗,化鹤而去,自然更希望他厌恶这覆着污浊的人世……”崔仪缓缓道,“正是因为王家人要他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远离我们这些普世俗人,才给他起了这样的名字。”
“**凡胎,谈什么成仙化鹤?”卫秀漂亮的脸上布满了懵懂之色,“更何况王氏青黄不接,身为嫡孙,他理应入朝为官,怎么成日在道观里?”
崔仪的唇畔浮起一抹笑意:“谁知道他,不过,这样也很有趣味。”
卫秀的唇翕动几下,没敢接话。
他曾经见过母妃捕猎。
深山围场中,母妃的双目,在看到猎物时,会迸发出异样的专注,掺杂几许势在必得的轻蔑。
一如此刻。
可他不敢细想,夜色渐深,卫秀带着卷册告退。
深宫寂静,崔仪小憩了半晌,不见睡意,借着一星烛火阅书。
惜云凑到她耳边道:“军中来了人,还有小半个月就要到了。”
崔仪和卫泠在长戈山外的铁骑营中极有威望,兵符如今也在崔仪的手中。
前些日子,军中请信,有两人本是来看望病重的卫泠,结果还没到上京,探病成了奔丧,崔仪的指腹揉了揉书页:“来的是谁?”
“左副将和祝军师。”
“祝令梅也来了?”崔仪大惊失色,站起身道,“混账!她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过来,我命她帮我照顾的人……”
惜云低着脸:“那位也一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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