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崔仪洗沐后屈腿坐在罗汉榻上阅卷。
这几日,惜云已吩咐婢女们在寝殿换上细纱窗,隔上横隔,在月下倒出一片横错有致的阴影,殿内静悄一片。
崔仪手上还有两本折子,一个问的是宫殿修缮的款项,还有一张是王家人递上来的,委婉问宫中抄经还要几日。
道观都不曾来问,王家人竟来了。
想想也是,王厌在自家人眼中是不能入世之人,七情六欲都要远离,怎可待在宫闺中这样久。
崔仪搁下折子,轻笑一声,转脸对惜云道:“明日去见一趟王厌。”
提起此人,惜云不大欢喜:“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何不再放他几日。”
崔仪让他入宫抄经可不是空谈,如今王厌住在含章殿内,笔不停缀地替先帝抄经祈福、贡香奉灯,衣食住行一概行简。
“总该去瞧瞧他,也好让王家人安心些。”崔仪看着那些俱是杂事的上书,话锋一转,“这几日家中可曾来人?得空命崔家来个人见我。”
惜云应声。
王厌入宫已有小半个月,崔仪这段时日茹素守丧,没去见他,也好让王厌适应些日子。
翌日一早用过膳,她前去见了含章殿,却意外在门口遇见了卫秀。
新帝临朝,不得大权,今日也不曾上朝,卫秀未着宫服,还穿着身素白寡淡的纱衣,站在殿前面露难色。
直到见了崔仪,他才眼中一亮,上前行礼:“母后。”
崔仪瞥了他一眼:“陛下。”
她稍行了个礼,连腰都没弯,直问他:“陛下怎么一早来了此处?”
卫秀愁容满面:“这几日夜间心神不宁,难以入眠,不知是否是父亲尚在牵挂我,想来问一问王三公,又怕叨扰了他。”
匆匆一瞥就看出他神色虚弱,像是许久不曾歇息好,崔仪的语气柔和几分:“你有这份孝心记挂着他就好。”
她心中想到,卫秀三四岁时就被送到了卫泠身边,多年养育,想必是有感情的,不过她和卫泠成婚时,这个便宜儿子已经十岁出头,行事很规矩,言行乖巧,和崔仪家中那些兄弟不一样,卫秀乖到没什么存在感。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殿内。
殿内冷清,王厌进宫是以官职的身份,按理说只能用两个下人,他的族中另送了两个下手来,缘由是王厌自小生在道观中,生怕不懂规矩,冲撞了宫里的人。
这样的小事,卫秀都不曾请示崔仪就允了。
王家的一个奴仆正端着食案穿堂而过,因不曾让宫婢通报,这仆人猝不及防见了新帝和太后,立刻慌张跪在地上行礼。
食案也被搁置在一旁。
卫秀让他起身,仆人谢恩之后,重新端起了食案。
棕色的案板上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碗,盛着清汤,两片菜叶,旁边还有个果子。
“这是什么?”
“回陛下,”宫人的脸埋得很低,“此乃郎君的早膳。”
“母后!”卫秀下意识道,“这……儿臣不知此事,也并非儿子的授意。”
崔仪失笑:“我心中有数。”
她自然了解。
卫秀不知她为何这样说,侧着头望她,不曾多问。
这个宫殿很小,走进去没两步,就见王厌端坐于堂内,他原本正捧着道经诵读,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这才放下书文。
小堂内,降真香的气味挥之不去。
崔仪蹙眉踏过石阶,里头的王厌已跪下身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太后。”
卫秀让他起来:“朕听说你非俗家弟子,不必拘于礼数,以后都免礼。”
王厌谢恩,再度站起身,目色冷冽、稍垂着眼,问道:“不知陛下前来所为何事。”
一行人入了内殿,抄经的地方叫做静水堂。
一个蒲团、几樽小像,宽大的桌子上摆满了道家经书与王厌抄好的纸张,竹笔斜放在砚台上,笔尖湿润,可见他晨间已起过身,来此处抄写了几行。
崔仪拿起细看,字迹秀丽工整,每一张都是如此,不曾因为枯燥反复的事情而失了耐性。
她转而对王厌道:“陛下近来多梦,想问问道长可有法子解惑。”
卫秀本想跟上去也看看那些抄书,这会儿又停下来道:“夜间不得安眠,多梦易醒,不知是否父皇仍有牵挂,心中不安,前来请教道长。”
这些并非王厌份内的事务,他只好说:“观中已办过法会,不应当如此,陛下兴许是过劳难眠。”
“过劳?”
新帝才十五,卫家人跟他也不亲,朝中失势,手里连个折子都难见几个,王厌能说出这话,可见对朝政全不关心。
崔仪与卫秀对视一眼,替他开了口:“政事有旁人帮衬,皇帝并不忙碌,看来是另有缘由。”
王厌目不斜视越过二人,跪在蒲团上重新提起笔:“御医如何说?”
他这样无礼的举措,崔仪还没发火,王家的两个仆人就吓得跪到了地上,埋头于地。
卫秀也茫然,本想问罪,想起灵堂上的那一幕,有些委屈地望向崔仪。
“我有些话要问一问道长,还请皇帝稍作等候。”
这于礼不合,两个宫人都要反对,卫秀却乖顺地走了出去。
皇帝都如此,其余仆从也跟着退至外堂。
惜云找了个软垫置于一旁的木椅上,扶着崔仪坐在上头,此番举措,王厌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是盯着纸,笔走游龙。
静水堂内只剩下了二人,惜云守在门口。
崔仪见他似乎不打算开口,主动道:“王厌,你心中怨我,可你不该这样对皇帝不敬。”
王厌紧紧握着笔杆,闭目道:“微臣不曾有怨。”
“是吗?”崔仪起身,衣裙摆动,停在他身旁,她俯下身,掐着王厌的脸迫使他望着自己,“你为先帝上香出错,在法会上折水灯也出错,还刻意对卫秀不敬……王厌,你不是这样无礼之人,若不是怨我,难道是怨恨卫家、怨恨先帝与卫秀?”
“我……”王厌挣开她的手,脖颈上隐隐发红,他慌张地拢起衣领,“你疯了?这是宫里!”
总算有了些凡人的喜怒,崔仪的语色柔和几分:“我又没做什么。”
她坐到他身旁,和他平视:“宣你入宫,是为了见你,这几日你可曾想明白?”
王厌哑声:“这几日?太后忘了如今的身份?臣何止想了这几日,更是想了整整五年,却始终没有看透你。”
“有什么看不透?”崔仪怜惜地看着他的手,“我叫你等我,如今卫泠死了,你我终可相守。”
相守二字,如今在王厌耳中听来实在讽刺:“太后许是记错了人,与你结过姻缘、拜过天地的,是先帝卫泠,而非微臣。”
“好了,都与你说了当初的婚约只是权宜之计,你还闹什么?”崔仪失望地望着他,为自己解释,“我从未爱过他,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
王厌气急失态,闻言不由要笑,冰雪消融一瞬,似兰花倾仄。
“记挂我,所以五年来不曾有过书信、不曾有一句问话?”这番近乎质问的话说出口显得急切,王厌不得不冷静,“你走吧,抄完这些道书,我们往后也不必见面。”
崔仪隐有痛色:“你以为是我不想?卫泠与我昼夜不离,府中眼线错综复杂。长戈山战事后,丰宣又对我二人种种揣测,我怎么能与你联络置你于水火之中,我是为了保护你!”
王厌只听进去“昼夜不离”这样的字眼,神色失控地移开眼,想要起身躲避却又被崔仪给拽了回来。
他本就消瘦,晨间又没用膳,被崔仪这样重重一扯,整个人摔到她怀里,淡淡的香味浸入鼻尖。
王厌如惊弓之鸟,大惊失色地退了出来,面若白纸地扶着桌沿。
“罢了,你先用膳吧。”
崔仪也没想到他如今这样脆弱,端过食案亲自喂他用饭,王厌却不领情,自个儿端着碗,用勺子小口喝汤。
“你如今住在宫中,我可以替你将那两个仆人送走,”崔仪看他吃这些汤汤水水,是真的心疼他,“你成日里只吃这么点东西,身子坏了如何是好?”
“谢过太后恩典,只是微臣早已习惯。”
王家人不许王厌吃饭,进食在他们看来是凡人难以摆脱的口腹之欲作祟,王厌不是凡人,自然不许吃饭。
他一天只能早上吃这样一顿,且不沾荤腥,崔仪与他相识时,王厌还在长身子,怎么会不饿?可他饿急了也没办法,只能不停地喝晨间朝露之水,饿得疯了,就连带花瓣洗净一同吃入腹中。
很可悲,不过只有这样,他才是最符合王家人期盼的嫡孙。
崔仪见他好话听不进去,渐渐冷脸:“你非要如此?当年我的身不由己,你半点不能体谅?”
王厌沉默良久:“你的身不由己,却是我的切肤之痛。”
他已摆出了油盐不进的架势,崔仪打量一眼四周,冷笑说起别的:“王厌,你可要想清楚了。”
“你以往所受的优待,是因为前面的两任皇帝尊崇道家,偏迷求仙问道,这才是你有了这样的声望。如今丰宣死了,卫家人没有能帮衬到卫秀,我可不信这些。你以为,你还能靠这身份帮到你族人什么?”
”你被送入道观,不问朝政,还在心中自得?今日藐视新帝,还是两个仆人替你谢罪,我大可以这个罪名处死你身边的人。”
“你要威胁我?”王厌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崔仪怒道:“是你逼我。我若不是为了前程,会与卫泠成婚?你非但不体恤我,还对我多有埋怨……你的心是什么做的?王厌,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么?”
王厌的眼中蓄起泪珠,恨恨道:“那是五年前的我。”
多年前的雨夜在他心中从未离去,他的胸腔潮湿阴冷,曾经孤注一掷的感情最后沦为笑话,他在道观中听闻她大婚的消息,卫泠甚至带她到观中祈福,他在远处望着她,她面容含笑,如沐春风,没有一丝悲痛。
“五年前和五年后的你,在我看来没有丝毫区别!”她抓起他的手腕,“刚才你冲撞新帝,我一会儿就将那两个仆人处死,往后你再不知悔改,身边的人只会死得更多!王厌,你会为你的愚昧付出代价,若不是我人前不曾责怪你的种种失职,你以为你的族人就会放过你?”
王厌根本不信她的话:“族人不会这样对我。”
“别蠢了,”崔仪与他贴得很近,嗅到他身上的阵阵兰香,语声微妙,目色审视,“你如今也二十了……将要人老珠黄的年岁,不是吗?你既不会文也不会武,只有这样一张脸和虚名,你的家人才会护着你,他们还以为你和从前一样纤尘不染,玉质冰清。”
王厌脸色剧变,想收回手,崔仪一点点掀起他的衣袖,仿佛揭开他最后一层遮羞的面纱。
“你敢不敢,让你的族人知晓守宫砂早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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