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参汤漫过舌苔,味道一点没变。
汤是人参乌鸡汤,加了红枣和干菇。乌鸡处理干净,先用大火炒熟,再用小火慢炖。一定要拿石锅来熬,放少许精盐和适量黄酒。
香而不腻,益智健脑。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是一日比一日寒了,汤凉得很快。秦怀玉三两下喝完,盅里没留一点底子。毕竟,她通常不吃汤里的炖肉。屋里伺候的丫鬟知道,也就不会给她盛。
刚放下瓷盅,耳聪的她,就听见秋末时蚊吟一样的呓语。微弱,萎靡,似风雪中,即将冻毙者在生前的最后一刻,无助的呼唤。
但秦怀金得到了回应。
“哥。”秦怀玉半蹲在床前,握住他时不时抽搐的指。
平躺在床上的男子,面色苍白如纸,唇无一点血光。橘红橙黄的灯火,也照不亮他那黯然的双目。像两潭真正的死水,里面是不见底的虚无。
“怀、怀玉……”
“是我,哥。”秦怀玉俯身,耳朵几乎贴着他的唇。将亡者的低语断断续续,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她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忘了。
“勾结……阴谋……”
“新法……”
秦怀金哆嗦着青紫的唇,抖出自己命悬一线的真正原因:“证据……在……”
“小溪头……施……女……”
“救……娶……”
“家……娘……”
“你……”
“速……”
“……”
丢下一串难猜的谜语后,秦怀金又睡了过去。徒留伏在床前的秦怀玉,瞠目结舌,默默消化着他所吐出的惊天秘密。
她不过是一介书生,尚未取得入仕的资格。风云诡谲的朝堂,离她还很远。惊心动魄的政变,颠覆天下的阴谋,于她而言,尚是史册里虚假空洞的理论。
可是,如果官家驾鹤后,登基的不是如今的太女,那新法还会继续施行吗?
读书识字的机会,出将入相的资格,抛头露面的权利……
今上所言的“务求女男之平等,广开取才之阳关”,还会有吗?
梁相所倡的“无论男女,皆十八岁为成人,始行嫁娶之礼”,会被废吗?
既有的利天之下所有女子的律令、法条,还能普照大周二十六路吗?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是绝对的祸患……
不用深思,身为女子的秦怀玉就知道该如何选择。她将兄长的手重新放了回去,起身时,发觉脊背生寒。伸手一摸,原来是方才乍起冷汗浸湿了深衣。
捂住狂跳的心口,呼出肺腑中的浊气,秦怀玉定了定神,朝外大喊一声:“来人,速速备马!不许惊动夫人!”
“是。”
月上中天,清辉照影。仓促点齐十位家仆的秦怀玉,领着这些人穿廊而过。
未曾换下州学里襕衫的她,在摇曳的火光中,步履生风,神色从容。立在低眉顺眼的人群中,朱唇玉面,煞是亮眼。可没有人知道,躲藏在圆领大袖下那双手,从她听到那个秘密起,就一直在颤抖……
——
永兴军路,朔州,马邑县,小源村。
大周无宵禁,时下太平,城门几乎不闭。秦家虽然衰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朔州也还是有头有脸的。所以,秦怀玉带着十余人夜半出城,是顺顺利利。
“吁——”
一行人出了城,擎着松明炬火,在官道上纵马疾驰。不出两个时辰,就赶到了马邑。曾经夏武诱匈奴,内外攻守之势易,正是在此地拉开了序幕。
深秋霜重,林间更甚。骑马行了许久,秦怀玉等人,多多少少都沾上了后半夜生发的湿气。朦胧的火光中,她眉眼湿润,声声寒凉:“是这里吗?”
话落,与村长共骑的家丁立刻把“请”过来中年男子“放”到地上。另有一人翻身下马,高举火把,替他照亮前方。两股战战的村长裹紧身上的棉衣,牙关打颤:“是、是的,娘子要找到的施芸,就住这里……”
“你可别搞错了。”秦怀玉身侧,眉目平和的少女冷冷道。
“没、没错,”那村长战战兢兢道,“方圆六十里,两镇七村,就这一户姓施。娘是前年死的,爹是今春染疫没的。”
“娘子?”少女看向秦怀玉。
秦怀玉松下缰绳,曲起马鞭,遥遥一指:“叫门。”
“是。”走在最前面举着火把的男子颔首,准备去叩柴扉。
吱呀——
小院里,茅屋的门开了。
外头人喧马嘶,一整夜辗转反侧的施芸,自然听得见。起先她以为是远来的流寇盗匪,所以藏了起来。直到这惹得远近犬吠的动静,停在了自己屋外。
不见破门,只闻人声。没有战火硝烟的圣贤治下,百姓大都能够安居乐业。至少,命不像草芥,日子勉强能过。何况今朝盛世,福泽万民,有些地方道不拾遗。
流寇盗匪?
长到十八岁的施芸,至今还没有见过。
唯一目睹的惨烈,还是昨日上山林采野栗子时,遇到的那位年轻的披甲官人……
是他派人来履行承诺了?
隐隐约约的,施芸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好像是村长,她仔细分辨后,从床下钻了出来。随意拨了下凌乱的发,拍了拍身上的灰,就打开了门。
火光朦胧,但久视于夜,这样温和的光线,仍旧刺到了她的双眼。于是施芸下意识地抬手,去掩那灼灼之辉。
“啊……”
“这……”
“……”端坐马上秦怀玉凝眸,呼吸亦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难怪随行的众人,面上尽显讶异之色,或睁大双眼,或吞咽口涎,或张开嘴巴,或者失控出声。因为不必千呼万唤,主动走入视线的女子,有着毋庸置疑的美。
眉间春皱,清泉映明。秦怀玉还没看清那双眼睛,就飘来一朵遮月的云。好在浸了寒气的火把开始回燃,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中,跳跃的火光渐渐稳了下来。借着这恢复的明亮,她能继续观花。
煌煌灯火外,不远处伫立的女子,柔荑轻置,额前平添一抹雪色。仿佛艳阳之下赏和田,冷玉凝辉,自有含蓄雅秀。
浅灰的短襦紧窄贴身,勾出本就清逸的细腰纤肢。黑绿驳色的裙子,在她行时一动不动。这等凌波微步,丝毫不落富贵之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千金。
这样的穷乡僻壤,竟能长出如此水灵的天仙?
端坐马上的秦怀玉紧盯着越走越近的女子,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玉山来就,美目流盼。
“村长?”施芸放下手,一点一点走近。她看向众人的眼神带着些许戒备,直到见到那张熟悉的脸:“这些人是?”
一把年纪的村长回头望了一眼冷脸的秦家娘子,然后迅速回过头来,吞了吞口水,讪讪道:“你有福了,施丫头。”
“秦家来人,要接你进城过好日子呢!”
“秦家……”施芸默念了一遍,而后抬头,望向人群中,隐隐有北辰之势的那位文人装束的女子,“是哪个秦家?”
村长闻言大骇,深怕她这句话惹得来人不快,自己也跟吃挂落,着急道:“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咱们朔州,只有这么一个‘秦家’!”
美人垂首,轻声细语:“可是姓秦的人很多。”
“你,这,我……”村长诚惶诚恐,转身面向秦怀玉。
他的紧张不安,写在无处安放的双手上:“娘子……”
秦怀玉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余光瞥见偷看自己这边的娘子,抿成一条线的薄唇翕动:“她没说错。”
凡事都讲究机遇。秦家祖上再辉煌,那也是过去了。治世以文,戡乱用武。今天下承平,是黎民之幸。被藏起的弓,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就是施芸?”秦怀玉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月下美人。
明火有些煞风景了,但不影响她的美。
施芸颔首,如画的眉目间,显出一种天真的烂漫:“是。”
秦怀玉打马上前,周围人纷纷避让。她停在了离施芸两步远的地方,将她清丽妩媚的芙蓉貌,看得愈发真切:“昨天你救过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是也不是?”
施芸捏着衣角,紧张地点点头:“是……”
“我帮他简单止了血,喂了点水和干粮。”她盯着枣红色骏马上端坐的秦怀玉,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怯生生道,“他恢复了一点气力后,说自己姓秦,会记得我的恩情。然后,不顾我的劝阻,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对了,他走之前,还送了我这个……”说着,施芸抬手,拉下一截袖子。
皓腕凝霜,紧缚其上的红绳,颜色鲜艳。上面每隔一指,就串有一颗成色极好的金珠。大小相同,共十二颗。每一颗金珠,都刻有朔州秦家的府纹、四象之一的白虎。
火光朦胧,金珠灿烂。秦怀玉一眼就认出来,这串手链,属于她此时奄奄一息的兄长。因为,她也有一串类似的。不过她的那串,上面串的珠子是翡翠,而非黄金。
秦怀玉凝眸,确认之后,微微抬起下巴,吩咐道:“兰茵。”
“是。”
十在:我们这儿确实有一句话,叫“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秦怀玉:咳咳,瞎说什么大实话。
施芸:(羞涩)你少说两句。
秦怀玉:(点头)好。
十在:啧,小心你被她卖了还在给她数钱。
秦怀玉:你懂什么?我才不会被她骗得团团转,我只是天生爱转圈!
注:
唐·王勃《滕王阁序》:“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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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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