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那天的酒,也有可能是宁南枝的病没好利索,宁南枝又有些咳嗽,这一咳就停不下来,药也得缓一缓了再喝。
本来宁晚棠还在暗喜,宁父的病在慢慢变好。
那段时间别人一说起宁父的病宁晚棠就很高兴,她觉得是大雄宝殿里的菩萨听到了她的祷告,显灵了,于是她拜佛更加勤勉,去钟宁寺也更加积极,反正又不远。
可是这一下就给她打回了原型。
宁父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仅仅两个月宁南枝就瘦了一大圈,吃不进饭不说,喝的药也会吐出来,终日躺在榻上神情恍惚,俊朗的脸也变成了颓败的灰青之色。
宁晚棠看着面颊凹陷浑身没几两肉的宁南枝,心里痛骂佛祖不讲信用,明明收了她的香火钱。
邱闻礼又送来一些督察路上收集的古药奇方,还是一点用都没有。邱闻礼很想来看看他这位姑父,又碍于孙二娘的雄威,而且确实有公事在身,就渐渐的没提这茬事儿了。
至于孙二娘为何在邱闻礼心中地位这么高,还得从那天定亲宴开始说起。孙二娘总是无孔不入的出现在邱闻礼身边,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提起她家环儿,然后将宁淑环安排在邱闻礼身边坐着,一道吃席。当天定亲宴一过,邱闻礼就匆忙逃了,路上还被孙二娘扯了回来,美其名曰“好久不见了今天就住下吧,联络一下感情。”孙二娘紧紧掐着邱闻礼,眼神里异样的光亮反射出不怀好意,邱闻礼都怕了。
除了闻礼表哥,贺琅也有许久没来了。自从贺琅做了宁司马的乘龙快婿以后,就忙的停不下脚了,这家递帖,那家设宴,这不,璋王世子奉召入京,好说歹说就是要拉上贺琅一起走,说是给京都的世家公子瞧瞧青州边境的男儿郎,贺琅碍于情面,也想拼个机会,就准备准备上路了。硕大的宁府里就剩下宁南枝和宁晚棠,时不时还有凑热闹的二房一家子,比起那天的定亲宴,是冷清不少。
人一少,宅子里就越发寂静,随着宁南枝的病情加重,整个宁府都愁云惨淡了起来,仿佛一团乌云压在上边,明明是艳阳天,却没有一丝暖意,谁也开心不起来。
人人都为宁南枝的病担忧。
孙二娘回想起来,定亲张罗婚事的时候宁父病情大好,打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由头,又存着让宁淑环和邱闻礼见一面的心思,孙二娘与宁南枝提议到“要不把晚棠的婚事往前挪一挪,早早办了吧”,又言“拿大喜之事冲一冲病气,说不定就好了”,宁父颤抖的指着孙二娘,大喊“胡闹”,一阵狂咳,差点就背过气去了。
什么都一团糟,宁晚棠喘不过气来,想找个人说说话撒撒娇,可是宁南枝又病着,想写封信寄给贺琅,却又平白生出一丝委屈,好像定亲宴以后贺琅陪她的日子就少了很多。宁晚棠的情绪一直压抑着,始终没有一个释放的机会。
朝阳升起,晨光熹微,新的一日又来了,宁晚棠再一次踏上武当山,钟宁寺寺门大开。
宁晚棠照往常一样给寺庙捐了八百两银子,这香火钱是直接交给济源的,宁晚棠一直是跟他对接的,这和尚,哪哪都好,讲得了佛法算得了账本子,就是不该离人那样远,并不是站得远,而是很难摸透他的想法,不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这种感觉很窒息,平时说话都好像隔了层什么东西,不像普通的香客与僧人,于是乎宁晚棠更加小心的和济源相处,礼貌的交涉,不逾矩也不躲避。
这大概就是成为圣僧的必经之路吧,无悲无喜,捉摸不透,生来就是天上仙。
“得施主捐赠,城外流民已安置妥当。”梧桐树下,济源眉目清冷,恰到好处的疏离,虽弯着腰,但给人感觉他是直着背的。
“钟宁寺广结善缘安置流民,该是我感谢师父才是。”宁晚棠屈身盈盈一拜。南方多发洪水,六月也有流民。
济源抬头,快速在宁晚棠身上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佛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玉镯,玉镯极为晃眼,晃的济源眼睛都疼了一下。
济源阖眸,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银杏黄了又黄,梧桐叶落了又落,他在这年年清扫着落叶,日日敲钟礼佛,殊不知,钟声也扰清心人。
刚要开口答话,济源就看见外面一小厮匆匆走来,脚步凌乱。寺里人多繁杂,那人四处张望似寻找着谁,忽然那小厮眼睛一亮,直奔宁晚棠而来。
“小姐,您回下府。”
那小厮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碍于外人在场不好说,就只一个劲儿的朝宁晚棠使眼色,“小姐,府里有急事,您回去下。”又道“马车就在寺门口。”平时马车都停在菩提门外离寺门有一段距离,今天都直接等在寺门口了,可见事情是有多急。
宁晚棠心里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心口好像有点疼。宁晚棠用拿着帕子的手捂住胸口,眨了两下眼睛平息了一下,回头向济源道别:“那济源师父,我就先走了。”
“施主好走。”
宁府马车一路疾行,车夫甩鞭子的手在空中扬起一个半圆,啪的落下,马儿疾驰。
“早上我走还是好好的呀。”车内宁晚棠手绞着帕子,双眉微蹙,瞳孔紧缩。
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宁晚棠就回到了宁府,还没进门就听到门内侍女遮掩的哭声,门外门仆颓丧着脑袋,宁晚棠下车的腿都是颤的。
“爹,爹爹。”宁晚棠好似失智般迷茫,要舟怡搀扶着才找到去宁父房间的路。
“绾绾,我的绾绾回来了吗。”
此时的婠婠睁大了眼睛,失神般望着塌上。
宁晚棠不敢相信,这样疼爱他的爹爹,真的,真的要离开她了。
“绾绾,我的绾绾。” 宁父伸长了胳膊,一双手囫囵的乱抓着,用尽全力仰着脖子。
“要是日后没了父母庇佑,我的绾绾受委屈了怎么办呢,要怎么办才好呢?” 宁南枝的话说的有点急,眼泪滚烫的滴落到刚交握着的手上,蜡黄与葱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宁晚棠紧紧攥着父亲的手,眼里噙着泪,摇着头,她早已说不出话来了,牙齿上下发了颤,她无法接受,她不要接受,她想一直得到父亲的庇佑,她想一直吃父亲给的糖。
“绾绾…绾绾…”
“爹…爹爹…”宁晚棠张了张嘴,终是有了声音,声音一旦有了开头,再继续就不难了。“爹爹,爹爹,你会好起来的,绾绾听话,绾绾再也不抢你的糖了。” 宁晚棠放声大哭,声线颤抖,窗边的铃铛引起了共振,丁零作响,悲恸欲绝。
宁晚棠终于认清了这个疼爱她的父亲即将要彻底告别世间的事实。
怎么早早没了母亲,这就要失去父亲了呢。
“绾绾,咳咳,父亲唤你绾绾,是把你记挂在心上,纵使日后父母不在身旁,你也要爱惜自己,切莫,切莫…” 宁父知道自己随时就会倒下,说话的语速一声比一声快,音量一声比一声低,他格外珍惜这段最后的温存的时间。
“切莫,咳咳,切莫让自己受伤”。
“爹,爹,您别说了 ”。宁晚棠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宁父的胸前,急促而又匆忙。
“绾绾”,宁父闭眼摇了摇头,否定了宁晚棠徒劳而又自欺欺人的举动。
“钟宁寺的方丈与我有些旧情,绾绾能否,能否每月替父亲上山捐些香火钱,做些善事,保佑我的绾绾,我的绾绾…”这一段话说的有点多,宁父胸腔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咳一声,忽又多唤了几声,手里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终究什么都没有抓住,在一声声低咽的“绾绾”里垂下了胳膊。
宁晚棠一行清泪缓缓流下,父亲,你好狠的心。
塌边站着的宁北道与孙二娘亲眼见证了一起生死别离,眼里含着泪,谁也没出声打扰这对父女。
青州司马宁南枝病逝,大丧,丧仪由其弟宁北道主持,其独女宁晚棠送葬,出殡之日定于七月二十八。
宁晚棠身穿孝服头簪白花,坐在书桌前久久未下笔,“家父病丧”几个字硬是写不出来。罢了,让王叔代劳就是,宁晚棠放下笔,拿起旁边的红绸袋子,袋子里一张平安符,是宁父去世前亲手交给她的,宁父说“绾绾,好孩子,你拿着,爹爹生前给你,那这平安符就还有用。”宁父瘦黄的手臂好像还在眼前晃动,宁晚棠泪珠越蓄越多,鼻尖发酸。
适时敲门声响起。
“晚棠啊,你还在书房吗?”
烛光照亮了宁北道黑暗中的脸,未达眼底的笑一寸寸显现出来。
“晚棠啊,贺琅还没回来吗?”宁北道的笑在脸上挤出一道道褶子,“这孩子,岳丈家都出事了还在京都不回来。”
“我派人传了信的,在回来的路上了。”宁晚棠朝宁北道点了下头,牵起嘴角,干涸的唇裂出一道道小缝。
“晚棠啊,你也别太伤心了,人终有一去。”宁北道拍拍宁晚棠的肩旁,温热有力的手拍在肩上沉重无比。
宁晚棠有点心慌。
宁北道对宁南枝有气,在当初娶孙二娘的时候就和宁南枝大闹了一场,凭什么宁南枝可以娶名满京都的邱鹤掩,他却只能一纸婚约将这半辈子系在村头农户女身上。他不服,但他也不敢,他只能报复似的偷偷摸摸从宁南枝这捞点好处,今天顺走金盏银杯明天拿走宁祖家产,宁晚棠小的时候宁北道还纵容宁淑环抢她东西,七岁那年宁晚棠被宁淑环推到石头上磕出血来,当时宁北道就站在边上,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的新扳指。
关于十岁之前的事宁晚棠全想起来了,外婆阿娘二叔,想起来了多少就要应对多少,她填补上了她记忆中的空缺,也补全了完整的宁北道,现在这个十岁以后对他关爱有加的二叔,她是怎么看怎么排斥。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二叔和宁家的关系。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
“晚棠啊,你一个女儿家,还未及笄便失双亲也是可怜。”说着宁北道还拿衣袖擦了下泪,手拿下来的时候衣服上干干的。
“我苦命的大哥,怎么就去了呢。”宁北道又是一抽泣,这一下有点过猛,也有可能真是想起了什么兄弟情深的事儿来,眼角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现在大房就你一个了,”宁北道爱怜的摸摸宁晚棠头上的白花,眼里的笑有了光亮,“你还这么小,这一大家子,管家太辛苦了……”
宁北道还在说着什么,宁晚棠什么都没听见,耳朵里响起的是宁南枝最后对她说的“你阿娘从你还在肚里就为你攒的嫁妆现在也七七八八了”,“我的晚棠以后就算是不嫁人也能过好几辈子衣食无忧的日子”,“东街的铺子,西城的庄子,还有南边的良田…”宁晚棠很不争气的,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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