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干净的台阶在暖日下,泛着细碎如砂砾的银光,沈伶膝前方落下的两三点湿痕被台面吸干,剩下与别处不同的暗色印记。
明枝难受,哑着嗓子道:“公主,我们回去了吧。”
德全不好说什么,皇家的杂七杂八事情哪儿能轮到他评个一二的地步,皇上让他送人,他做奴才的,也只能送人,德全伸出一只胳膊,躬下身道:“九公主,请回吧。”
沈濯煜的身影早就不在了御书房的院子里,他一出朱红色门槛,立地有候在外面的小太监举伞为他遮阳,护送他到温淑仪的寝宫中。
沈伶背脊弯了寸,所有情绪化为无限茫然,她问:“明枝,你说我是不是真做错了。”
“公主没有。”明枝心疼,哭着道:“公主是被逼的,旁人的事是旁人的事,只要我们做到了我们能做的,那就够了。”
“可能我就不该回宫的。”沈伶眼中进了细沙。
禁地里,路是她自己选的,所受也她一人,巫山外皇城里,一切照旧。
是她回了皇宫中,才引出这些事情。
德全于一旁好言相劝:“总归九公主回了皇宫,自受陛下庇佑,如何不比之前强?”
明枝跟着说:“是啊,公主再怎是陛下的血肉,陛下怎么可能亲手推你进火海。公主失踪的一整月,大祭司和太子殿下一直有在找你。就连皇后娘娘也找我问过好几次的话,倘是真无情,就不会寻不会问了。”
德全眼见时辰快过半炷香,要是再晚些,他不好向陛下交差,道:“九公主,您就是今日在这儿跪上十二个时辰,陛下心意已决,您还不明白吗,陛下他是不会回来的,奴才,奴才也不好做事呀。”
沈伶起身,双膝以下失去知觉,从脚踝麻至膝盖,她身子端正行礼,落寞道:“今日有劳公公了。”
“九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奴才该做的。”
明枝跟在沈伶身后,她本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喉咙口,如何都吐不出,唯仅能静静陪着。
今日无朝,途径白玉阶前,除了打扫的宫人,仍是安安静静,与往日很是不同。
明枝忽地想起今日是太子出征的日子,轩堂放学后恐其他的皇子与公主皆是有去宋殿下,于是她问沈伶:“公主昨日没见着季宗,不知晓殿下是今日出征,估摸这会儿应是要走了,公主要去送送吗?”
沈伶摇头说:“不用了。”
“公主,其实昨日太子殿下差人给公主送了礼,一支笔,一枚平安符。”明枝一五一十道,平安符没了,断笔还在,改日她想办法找大祭司要回来。
沈伶还是没反应,明枝隔了一会儿,遗憾道:“殿下亲征,公主今日不去的话,下次兄妹二人又不知何时能再见。公主还记得吗,殿下上回亲征,足足用了十个月又十三天,公主比谁都记得清楚,不知晓这回殿下能不能在一年之内回来。”
沈伶眼睫颤了下,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蜷缩,明枝的话入耳,她到底,还是想见他一面。
从前他随国舅出征,幼时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总盼着能有他的好消息。
现在,一语道醒,她也怕再也见不到他,不过是怕自己要多一些。
不管如何,冷宫中的关怀不假,后来的关照也是真。
她们二人身上始终流有相同的血脉,不论何时何地,总不能改变。
明枝打算再说两三句劝人的话,但见沈伶开始朝着送别军队的城楼跑去,她发上的步摇和金簪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明枝在身后弯了弯眉眼,心想,公主和殿下的情意果真深厚。
-
军队整顿刚好出发,宫门开,军旗正。
沈伶跑到城墙楼上,因在御书房外跪有多时,双膝红肿使不上什么力,而城墙的石阶每一阶都要高许多,她爬到一半已明显撑不住,额上浸了细汗,城外钟鼓声一声比一声急,震耳的击鼓送行声似到了末尾,嚯嚯如混雷骤雨落下。
沈伶咬了咬牙,扶住双膝继续往上爬去。
若要说在今日之前,她想的最好是与皇兄隔开些,既要避嫌,自得生分,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好,皇兄只是皇兄。
可正应皇兄是兄长,她也该送。
心中终坦荡,又与旁人何关。
皇兄能做到的,她亦能做到。
城墙上,烈风吹得旗子作响,刮着站得笔直的侍卫耳旁过。
楼下军马看不完全,沈伶提裙又跑向紧挨着宫门的那一侧。
她还是看不见行于最前的领军,宫门下军队连绵不绝,看得见宫内的这一头,看不见宫外的那一头。
时辰稍晚,本就过了说临行话的时候,若不是沈伶一路跑来,连平台上击鼓的声音也听不见,宫道上不会出现任何穿着盔甲的士兵。
沈伶的发梢被风吹起,碎发割在耳畔,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望向皇城外的方向。
守城墙的有一位侍卫认出沈伶,走上前来问道:“可是九公主?”
随着最后一位士兵地出宫,军鼓歇停,宫门落锁。
侍卫双手呈上一则信封,垂头道:“太子殿下知九公主会来,托小的要是见着九公主了,就将这东西转交给您。”
沈伶接过信封,视线落在未封口的地方,她听见自己问:“要是没见着呢?”
“太子殿下说,要是没见着,那便算了。”侍卫依照着听得的语气轻松答。
二人头顶的军旗迎风扬,明黄的色泽将投在信纸上的日光染上一簇金亮。
纸上仅两字。
“保重”
沈伶失声笑了下,握信纸于右手,没有说什么,渐渐转过身想要从城墙上下去。
踏至阴凉的石阶上,沈伶疲惫坐下来,眼前好像出现嘉禾十六年的深秋。
乌云密布,飞雁盘旋。
太子随国舅出征,天子与皇后送行。
宫中皇子和公主都在,她随七姐姐站在边上。
最后要出发的时刻,每个人皆上前去与皇兄说了话,祝他平安,祝他大捷,盼他凯旋。
几位姐姐红了眼眶,叫皇兄保重身体,皇兄笑,身穿铠甲的他脸上是意气风发,对于兄弟姊妹的嘱托,他都有一一应下“好”字。
到了沈茹钰该说话,沈茹钰哭成了泪人,她踮脚抱住皇兄,道:“我可还等着皇兄给我们带礼物的,皇兄可不要食言,要是逾期了,那也不成。”
沈沐揉了揉沈茹钰的脑袋,多的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一定。”
接着,到了沈伶这儿,身旁站着七姐姐和十一妹妹,皇兄站在她面前,她倒是忽地说不出来任何的一句临别话。
皇后和皇上朝她们那里看过来。
沈沐大方抱了下沈伶,动作很轻,他先说:“保重。”
沈伶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她也张口说:“保重。”
沈沐很快松开,十一妹妹缠上去,央他下来回来,寻机会带她出宫玩。
寒暄声于耳畔,周遭也是军鼓震震,每一记击得人心都要跟着一起颤,好似一旦出了宫门,真就是了那黄沙漫卷的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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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枝在城墙上等沈伶,整整一个时候后她才看到沈伶从上面下来,她注意到沈伶手中握着的东西,好奇问道:“可是太子殿下给公主留的?”
“太子殿下对公主可真好。”明枝边走边说道。
沈伶握紧手中信封,信封于她指间生了褶皱,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明枝未察觉出来,心想着只有太子殿下心细了。
岔路口,明枝犯了难,凤梧宫偏殿里可还有一位不人不鬼的怪物,她们就这般回去?
明枝看到沈伶步子没有停顿,双眸瞪大些许,不放心追上前问:“公主当真要回去?要不今夜去皇后娘娘……”
“不用了。”沈伶说,过了会儿她又问:“明枝,你怕吗?”
明枝点头如捣蒜,昨夜的场景她现在想起来还冒鸡皮疙瘩,但见沈伶神色淡淡,她忙地深呼吸,一吐气道:“其实不是很怕。”
沈伶垂了垂颈,看着脚下的碎石小路,说:“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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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斜影高,凤梧宫偏殿内燃着暗黄色的灯火。
沈伶坐于铜镜前,缓慢卸下头上装饰。
铜镜泛着烛火光晕,一圈又一圈,刚好在镜中人的耳侧,如此衬得那人肤色愈发细腻,五官精致不失柔和,挑不出半分错,一双细眉长长的,额间的一点花钿如雪中梅,就连手腕之间露出的一小截,已然恰恰到好处,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婉。
先是步摇放于梳妆台上,再是取下金簪。
金子做的东西总归沉重,沈伶将其放在步摇的旁边,簪尾的黑色突兀,像是一点失错墨渍滴落。
沈伶伸手触碰,抚摸它的光润面上,大祭司说这是御瑶。
今日她有找过杨将军询问,也算是知晓御瑶到底是何物。
此时此刻,她觉这御瑶倒是像一只一直在暗处盯着的眼睛,像极了人的漆黑眼眸。
沈伶执起木梳,梳至发尾。
一阵风过,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再急速地“砰”一声关上,没有任何预兆。
沈伶抬眸,看向铜镜,空荡房间内走出一人,他穿着他常穿的黑色衣裳,更像夜色。
她见过他身处在暗无天日的禁地里,也见过他溺在刺目光影里。
不知是不是太久未见他原本的模样,好像,有时她看向他,恍惚间,竟差些将他当成一个同她们一般的真正的人。
月阁上的亲吻与耳畔的喘息,昨夜的细细春雨,其实什么也不能算。
殷时之走近,散漫坐于梳妆台上,一腿随意曲起,他微微俯身,他不喜镜中观人,眼前的,才是最真切。
沈伶放下木梳,直迎的目光中并无以往对他的害怕,她问:“殷时之,我们,能谈谈吗?”
宝们的鼓励我都有看到的,真的真的很谢谢大家~
我写完一章的话就会发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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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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