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2931年 11月28日傍晚
玛玛露此时正待在花园里，两只小雀正为她放风，等了一会儿，灰如约来找她了：
“玛玛露，玛玛露。”灰示意她到自己这里来，“关于罗尔那件事，我想我有了点眉目。”
玛玛露蹲下，低声问它：“关于他是否知情自己被精神取代的事吗?”
“嗯。我在外收集到的风声，对灭国一事的讨论基本只限于韦德梅尔杰，提到罗尔....虽然有对他的力量的讨论，可似乎没有人把他划进那场战役中。”
“为什么……”玛玛露松了一口气，罗尔并不知情自己在被精神取代下干出的暴行，可很快她又感到怪异。
“我想听听羽族的视角。”灰向她提出了这个不寻常的需求。
“我们先前一致认为是韦德梅尔杰灭国的，后来罗尔因为他不知情联姻一事，跑到我们那边去抗议了一句，然后又跑回去了。”玛玛露当时并没有亲眼见到那时的罗尔，她仍记得族人告诉她，巨兽形态下的罗尔很可怕。她深入思考一番后，说：
“我们后来认为，罗尔和韦德梅尔杰都参与了灭国的战役。”
灰的神色忽地变了，它震惊着，双爪抱头走来走去，还自言自语起来：“如果羽族的评价是在见到罗尔罗培后改变的…这边的人几乎只认为是韦德梅尔杰……不，不对……大部分都认为只有她…不，我这么想是因为我知道……”
灰猛地站直了，用双爪抓住玛玛露的双肩，激动地说：
“这恐怕是最接近事实的猜想……!因为我们的信息差……我要告诉你，实际上，韦德梅尔杰并没有参与整场灭国的战役！她只发了一次光炮作为开战信号，之后就撒手不干了。”
“那为什么这边的人只谈到她……”“先听我说完！如果佩特黎对底下的人宣称‘只有一只巨兽'参与了战役、而且韦德梅尔杰也愿意承认这个说法呢!”
灰继续讲：“那如果等到韦德梅尔杰下场，瞒着她再换上罗尔来继续战斗呢！”
“这怎么可能！胆子太大了！别人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母子俩人……”“在怪物家族几天灭国前，有谁知道这里建立了一个家族，还有两只足以灭国的巨兽吗？”
玛玛露顿时无力反驳，是的，这个家族对外人而言过于神秘——不知从何起源、不知为何成立，成员们之间血缘关系稀薄、行为离经叛道又矛盾相生。与正常的亚人家族、人类王国完全不一样。
“冒险一点，”灰竖起一根指头，“如果，把巨兽形态下的罗尔，当作是韦德梅尔杰的一种形态……”
“按你这么说的话，瞒过外人或许可行，那家里的其他人呢！”玛玛露难以置信。
“…佩特黎，他敢冒这个险的原因，就是韦德梅尔杰。”灰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换取一块能让家族安稳生活的地方。我，我总是把她想的太简单，太善良，像罗尔一样单纯。然后自己就有意去忽视这一点，可我一直都知道……家族的人受这里的人排斥的时候，他们也是心怀仇恨的。”
“……当然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逃脱责任。”玛玛露的表情中隐约有一丝释怀。
“韦德梅尔杰是为了佩特黎……为了他，和家族里的所有人，才去报复原本这块土地上的人类国家的，可她又难以承受负罪感的折磨……”
“所以，要让一个可以完全不知情的人来……”玛玛露面露冷色。
难怪“灭国”的暴行从来都没有传入过罗尔罗培的耳中，因为几乎就没有人知道那天灭国的巨兽是“罗尔罗培”。由韦德梅尔杰承担“灭国”的名声，也让她和所有人相信，正是她的“开战信号”导致的灭国。实则由佩特黎操控罗尔罗培，让罗尔伪装成韦德梅尔杰来执行“灭国”，毕竟此前，根本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两只”巨兽。
好一手偷天换日!
然而这一切成功的根基，如此脆弱……
之后，玛玛露与灰告了别，雪心和白令旁听了对话。白令却说：
“就结果而言，还是罗尔干的事啊。倒又与先前的定论一致了，没什么可惊讶的。”
雪心说：“至少，我们清楚了，罗尔是个好人。更清楚了该提防的人有多危险。”
玛玛露百思不得其解。
家族先前是受排挤的存在，连灰都说，“家族的成员们都心怀仇恨”，罗尔却不是这样，他如此善良，乃至软弱。
她不觉得，那时的韦德梅尔杰有能力去教育罗尔——当时他们连求活都困难。
是谁承担了教育者的身份？
望向夕阳垂落的地平线，雪色皑皑的大地上，隆起白色的小丘。她的记忆被引去一个模糊的角落：那有几块黑色的方岩，像碑一样寂静的坐落着。
今天傍晚的时候，罗尔罗培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迎接他的人除了仆人外，只有总是热情活力的以西玛和母亲韦德梅尔杰。他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后，感到稍许落寞，只是等待晚上聚餐。
玛玛露在稍晚一些的时候，得知了罗尔罗培回来的消息，他会在家里休息两三天。她很想去问问他，关于家族的一些事——但她白天刚整了佩特黎一通，她更好奇待会聚餐时佩特黎的表现。她便也等待晚上的聚餐。
果不其然，佩特黎表现得像无事发生一样。他还对玛玛露更客气了些，顺带向罗尔说明他的打算：让玛玛露参与家族的工作，不过，玛玛露会是罗尔的上司。罗尔则一脸茫然的样子，就连看向玛玛露的目光中都带了丝呆滞。两人隔了近一周没见，却也未直接聊些什么。
斯芬尼亚一如既往地在饭桌上和佩特黎拌嘴，不过两人都有意避开了今早的事。
茨卡向她谈起那份报告——他很欣赏赏玛玛露的能力，论这方面，罗尔还得向她学习。
今晚，格拉西亚少有地出席了，她坐去了玛玛露身边，却又不显亲近的态度。
也有听不懂讨论工作事务的人，韦德梅尔杰和小玛待在一起，普里季娅和她的父亲也坐在一边。
玛玛露不由得想起以往，以往家里亲朋好友聚餐时的场景。暖色的灯光，交谈的声音，成员的身影，渐渐淡出了视线与耳畔，神游去了天边的羽族。
上古2931年 11月29日清晨
罗尔罗培醒了。
生物钟真可怕，休息日也能强行把人从床上拔起来。机械性地洗漱完后，才意识到今天休息。
终于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却完全没有精力，睡又睡不着，便又胡思乱想起来：或许现在的工作不是喜欢的类型，但也能做得下去，同事们各有优缺，也只是在普通人的范围内波动。从窗边放眼望去，是静谧宽广的雪地，而非挤在一起的城镇小屋。没有集市叫卖的喧闹热烈，只是宁静偌大的庄园领地。他去到厨房，随意打发了自己的早饭，又回到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或许更适合当一个普通人。
直到敲门声响起，他应声打开门，对上了玛玛露澄澈的蓝眼，不知为何，有些茫然无措，后才缓缓地问道：
“怎么了？这么早来找我……”
“你在外边的工作还好吗？”玛玛露亲切地笑着，“昨晚，见你很累的样子，我就没多叨扰。可你也不和我说话……”
“噢噢，对不起。当时我是很累，没能顾及你的感受……你吃过早饭了吗？要…进来坐坐吗？”
为玛玛露倒上热茶，两人在沙发上对坐。罗尔罗培看着她小心翼翼抿茶的样子，安心了不少，却又忍不住思考：该聊些什么好呢？
“工作还顺利吗？”玛玛露起了头。
“已经适应了。虽然还有不足之处，有时也会犯错。”他所说如实，一旦忙起来，他就容易分不清工作的主次重要性，也缺乏顺手做小事的习惯，这些玛玛露都——不，“外商鹿人杰特”都看在眼里。
似乎是不想让她担心、或失望？罗尔又说：“我至少在外旅行过，常识还是有的。我先前过得太自由了一点，规规矩矩地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真的吗？你回来休息了，可却还是一副疲惫样。”玛玛露对于他称荒野求生为“过得太自由”感到无奈。
好吧，没辙了，罗尔罗培如此想着，她好像能看透自己的心，又或是自己实在太好懂了。他踡在沙发上，抱着双膝。
“要倒倒苦水吗？”玛玛露依然笑着。
他便和她讲起来，讲到同事们如何把工作推到他头上，却又会在聚餐时以开玩笑打哈哈的方式让所有人大笑而过，让罗尔自己也不好扫大家的兴；讲到他不明白为何同事们私下里如此诋毁某人，却还是会在聚会时拉上那人玩闹一通。他难以理解人说一套做一套的心理，这些微小的行为细节让他越发反感这些同事。可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似乎没必要这般嫌恶他们。但当他看见他们可以抛却那些偏见，仿佛无事发生、大家都关系很好、满心欢喜地参加聚会时，他羡慕他们的合群，责怪自己融不进氛围，没有办法彻彻底底地高兴一回。
他很难过。社会上就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也并不是不明白，却好像心里就是不肯接受。
玛玛露轻轻握住他的手，说：
“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感觉就好点了吧？你的那些同事就是这样，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在别人身上。而你不会，你担心别人会像你一样，听到这些话感到难受，所以你宁愿憋在心里。”
“……唉。”他叹了口气。
“你好像很仰慕佩特黎？你总会想‘如果是他，就会……’怎样怎样。”
“我不喜欢自己优柔寡断的样子，可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我不能强求自己成为他。只是觉得…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应该能很好的应对社会上的事吧。”
“你很像韦德梅尔杰大人，友善的人就该和友善的人相处。佩特黎倒不像她，虽然其他人和我说，他们两人是以姐弟的身份相处的……”
“其实……”罗尔罗培犹豫着，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十几年前，有一群异乡人为躲避战乱，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异之国度。
他们无法返回故乡，只好在这片贫瘠之地扎下细弱的根。
这群人中有一位修女，她总是那样乐观开朗，不曾轻言放弃。即便流露荒野，她也愿采麻纺衣；即便食不果腹，她也愿到人类的村庄去教诵经书，以换取小小的麦种。她付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与善意，给予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她爱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爱着。
生着重病仍至形体畸变的同伴，她也不曾放弃过。
然而当地的人们，受亚人劫掠太久，饱怀恐惧的人们，视重病者为“怪物”，并不断尝试驱逐这群异乡人。
那天，毫无血缘关系的异乡人们，紧密联结起来并如家人般生活，并被人们冠以“怪物”之名。
“……我是被三位母亲共同抚养长大的。”罗尔罗培低声叙述着这段家族往事，“韦德梅尔杰是我的生母，但她……没有办法照顾我，所以由普里季娅喂养我，由修女谢芺莉斯教育我。只不过，我们让普里季娅认为是谢芙莉斯生下我的。”
“因为，怕梅尔杰再被刺激到……”玛玛露有些心疼，小心翼翼观察着少年无精打采的模样：罗尔罗培低垂着眼，睫角都在发颤。
“某种意义上……谢芙莉斯，她是我们所有人的精神支柱。我的母亲、斯芬尼亚、佩特黎、卢伦雅，还有我，都是由她亲手养大的。”
“现在……”玛玛露已经察觉到了。
罗尔罗培仰起头来，脑袋倚在沙发靠背上，循着他的目光远眺——覆雪洁白的小丘，规整立方的黑岩显目又沉寂的坐落在那。
“……她在那里。”罗尔轻轻开口。
玛玛露感觉鼻子一酸，无字雕刻的墓碑承载着家族成员间独有的记忆，文字无法描绘一个曾经鲜活的人，孤独的家族也不愿与外人分享。只是在每个成员的心头立下无字碑，告知自己，活在记忆中的人早在现实中被画下句号。
玛玛露安抚他：“有个愿意引导你向善的人，是件好事。恶意这种东西，只会越见越多。你的善意，应当只分享给同样善良的人。”
罗尔罗培迟疑着，有什么动摇了。
“我好像懂了。”玛玛露说，“我知道为什么佩特黎对你的保护那么过激了……谢芙莉斯，应该，只是教导你向善，却没有告诉你应对恶的方式。”
她笑眯眯地继续说：“保持自己的原则而活就好，改变他人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你在外伪装，适当展现自己的脾气，告诉别人你不是好惹的就够了。但在家族，你可以让所有人遵照你的原则待人处事，只需要用点力量，就能让他们乖乖就范了。”
“诶？可是这样……”罗尔瞪大的眼中全是疑惑，想追问但马上就被玛玛露打断：“因为你才是强者。”
玛玛露笑着，仿佛变了个人般说：“尊重永远是建立在对等实力上的。弱者的善良是软弱，是忍让，但强者的善良是仁慈，是宽容。若是别人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早就肆意妄为了——可你不会，因为你的善良。你会适可而止，你会理解别人的苦衷，你会尊重他人。不过，你也要想想，既然别人不尊重、也不在乎你，你也没必要给他脸了。”
“……你为什么敢说这话？”罗尔迟疑着。
“因为是你。难道罗尔罗培是一个喜欢没事找事的恶人吗？”玛玛露在说这话时，不免有些心虚——虽然是被精神取代了，而事实就是罗尔罗培以一己之力推平了一个国家。
可是——那么强大的力量，只是任人差使，不为己所用，未免也太可惜了。她紧张又忐忑地想着。
“我不会轻易使用我的力量。”罗尔罗培解释起来，“我的情绪……一旦我的情绪失控了，力量也会跟着失控。我曾因此犯下大错……弱肉强食，虽然这个世界如此，可力量毕竟不是所有。”
“你犯下的错？”
“是以前外出旅行的事……如、如你所见，我绝大多数时候都以这副形态露面，在人类的城镇落脚休息比较多。”他一副懊悔的神情，“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我的力量失控，造成了人员伤亡……我……确实是个杀人犯。”
“发生了什么？”
“那天是……我和灰走在街上，迎面有个喝醉的人，我没及时避开。结果，撞上了他……他就揪住我，骂我，就算我道歉了也完全不管……他骂的，很脏，但我……他……”罗尔罗培害怕地蜷起来，双手抱头。
“他骂了你什么？”玛玛露摸摸他的背。
“他…他侮辱我的母亲……于是，我就……失控了，我杀了他，在街上……如果不是灰阻止了我……”罗尔罗培近乎要哭起来，“我知道…那种，那只是骂人的话罢了……并没有那种意思……可是我……！”
穿透胸膛的利爪撕扯出跳动的心脏，酗酒者半身被拧碎，血肉洒落至崩烂的地面。半身溅血的罗尔罗培面无表情，却流着泪。这是灰后来告诉玛玛露的，它那日见到的景象。
“那是他自找的。”玛玛露冷漠地说，“你没必要自责，估计他本就是见你好欺负才发酒疯。”
“可我做的太过了……即便是吵起来，也不该置人于死地……这是违法的。”
“罗尔，如果我要说，法律就是为维护统治而存在的事物呢？”她见他哽住了，继续说：“稍微设想一下，如果他撞到的不是你，而是一个姑娘，是一个老人或小孩呢？一个敢于随便揪着路人骂的醉汉，敢不敢对弱者做出更暴力的事呢？”
玛玛露又开口：“你的力量在你手中，你想怎么支配它都行。你却情愿遵守人类社会的秩序，所有人都该为此庆幸。道德，甚至法律，从来都只能限制部分人。正义也不过是符合多数人想法的处事标准。”
罗尔从未想过，能从玛玛露的口中听到这种话——据说羽族的“巢”是一个近似乌托邦的地方。
“所以……”他很不解。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够了。”玛玛露如此说。
然而，他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他却毫不知情。就连所爱的家族，都建立在累累尸骸之上。
那又怎样？生命的延续，就是要以其他生命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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