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舟略微有些不自在。
可能是林嘉离得太近了，他今天穿着普通的白T配牛仔裤，外搭一件黑色西装，是很正常的打工人的样子，靠过来的时候有温热的气息，说话间气流拂过耳廓，有点痒。
齐舟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不料林嘉的另一只手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稍一触碰，只感觉他的手臂肌肉绷得很紧，邦邦硬。
果然是有健身习惯的人。齐舟有点羡慕，他热情地起身让开位子，示意林嘉坐下：“已经登陆进去了，林工，你来操作吧。”
林嘉微妙地顿了顿，点点头：“好。”
齐舟索性拖了把椅子在旁边坐着，取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噼里啪啦打字。周小绿本来还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观赏，两人这么一散开，她有点不满意了：“人家林工可能后边还需要你呢，小船医生，你又忙着干嘛呢？”
“南水北调让我把他今天讲话的内容做成笔记发过去。”齐舟头也不抬，“下午还有几位病人要办出院，要看下病房用药和护理情况。过两天还得值夜班，好多事儿不能再拖了。”
骨外二科是新成立的科室，目前人手不足，还是和一科一起排夜班。
周小绿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在残酷的生活面前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她叹口气：“一会我帮你整理出院资料吧。”
齐舟不像别的医生，把实习生当成免费劳动力使劲压榨，他不仅不给周小绿派太多活，有时候还会帮她看看毕业答辩的内容，所以在同批实习生里，周小绿算是过得最舒服的一个。
林嘉敲完键盘，往椅背上一靠：“好了，等待程序更新以后，齐大夫你检查一下数据库内容有没有出错。”
“好的好的。”齐舟点头，“辛苦你了。”
林嘉：“不辛苦，医生的工作才是真的辛苦。”
齐舟腼腆地笑笑：“今天让你等那么久，改天请你吃饭啊。”
“不如今天？”
林嘉开口，他的头靠在黑色的椅背上，侧脸望过来，齐舟发现他的眼珠很黑，睫毛很长，显出眼睛的轮廓格外深邃，看着谁都像是意味深长，说什么都显得欲说还休。
“今天……”齐舟有些为难，倒不是不愿意，而是太忙了，可如果只是在食堂随便买点东西，又觉得对不起林嘉。
林嘉笑了笑：“开玩笑的，知道你忙。改天吧，我等你。”
周小绿：是我的思想太污秽吗，怎么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呢？
她勇敢地站出来：“小船医生你这就不太好了，人家林工等了你一下午呢，总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吧。这样，咱们晚上先在食堂请林工吃点简单的，回头再好好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不是，怎么就成等了一下午了！而且怎么就变成三个人，这不是上赶着来蹭饭么？
而且，不是不愿意多请一个人，而是每月房贷猛如虎啊！
齐舟颇有些幽怨地看过去，周小绿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两人对视片刻，林嘉在一边开口：“两位感情很好啊。”
“没有！”
齐舟连连摆手，周小绿有点心虚，正在这时，桌面上的Loading读条走到了尽头，林嘉说：“更新好了。”
齐舟连忙扶了扶眼镜，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蹭，滚轮带着工椅猛地向前一冲，差点撞到桌子的前一刻，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林嘉看着他，笑意深了些：“小心点，不着急。”
齐舟也对他回以一笑，目光很快转到桌面，认真地看起来。青年的皮肤白皙，脖子上的小绒毛在阳光下像是镀了一层柔光，林嘉的目光暗了暗，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新系统界面友好了许多，各个栏目排列分明，再也不会有过去那种冗长的表格出来戳人眼睛。齐舟操纵鼠标滚轮往下看，由衷地发出赞叹：“林工，你们公司的OA系统真的好用……”正说着，话音突然一顿。
林嘉也凑过去：“怎么了？”
齐舟：“……”
齐舟：“周小绿，你过来看一下。”
周小绿看他口气不对，赶紧挤到两人中间：“怎么了怎么了？”她说着，目光定在最后的住院病人卡片上。
1813号病房，又出现了。
***
不知何时，原本晴光明媚的天空慢慢被乌云遮蔽，光线暗下来，风也大了起来，扑着窗户来回打转，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周小绿先回过神来：“糟糕，要下雨了，天气预报一直说晴天来着，我没带伞啊。”
齐舟站起来：“我也没有，没事，可能只是天阴了，不一定会下雨的。”
他的话音一落，就听到硕大的雨滴“噼噼啪啪”砸在玻璃上。狂风骤起，卷出嘶哑绵长的呼啸，转眼间，瓢泼大雨倾盆而落，整个天地都被白色的水幕笼罩。
“你这个乌鸦嘴！”周小绿跺脚，“一会该怎么回学校啊！”
三人又等了一会，雨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从骤雨变成大雨，接着又转换成暴雨，许多人被迫在一楼大厅里面躲雨，好消息是恶劣的天气让几位打算今天出院的病人放弃了计划，坏消息是食堂里人挤人，根本排不上饭。
天色暗下来，齐舟从柜子里取出几桶珍藏的方便面，碰到其他两人面前：“香菇鸡肉、红烧肥肠、麻辣牛肉，想吃哪个？”
“我才不吃这个。”周小绿一个小时前就叫了车，此时正在不停去刷新界面，希望看到接单的信息。
林嘉指了指：“我要香菇鸡肉。”
齐舟：“好嘞，这就给您备上。”
他和周小绿下意识地避开了1813号的话题，昨天明明已经将这份病房档案归到了问题库里，怎么又会跑回来，除非是后台的信息管理员发现这份档案信息无误。
可是，怎么会无误，住院楼根本没有18层。
热水器发出轻响，房间里很快充盈了工业香料的味道，齐舟刚放好，就听到周小绿一声大叫：“我打到车了！”
她弹簧似的跳起来，换好外套：“林工你住哪里，需要我捎一段吗？”
“不用了，我住汇成大厦，很近。”
“汇成？”周小绿觉得有点熟悉，“啊，这不是小船医生的……”她正在说，司机的电话已经打了进来，她也顾不上其他，这种暴雨天能等到车，就像早上醒来发现还在放假一样，都是令人无比暗爽的事情。
“……啊对对，我在电梯，马上就到了，师傅您别走啊，现在开始计价，可以可以……”
她的声音渐渐远了。
活泼开朗的年轻女孩一离开，整个值班室便安静下来，工作的人陆陆续续走了，留着的人也倦倦的，于是只能听到密密匝匝的雨水，像是不安分的鼓点，敲在人的心上。
林嘉像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他坐在椅子上，微微俯了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侧头看窗外。齐舟端着两杯面走过来，也好奇地向窗外看了眼，外面太暗了，雨又太大，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反倒是房间里的一切清晰倒映在玻璃上，像是无声的戏剧。
“有点磕碜，将就将就，下次我好好请你吃饭。”齐舟将杯面放下，两人相对而坐，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开始吃面。
暴雨像是要淹没整个世界一般、肆无忌惮地坠落，游移不定的闪电在云层中穿梭，撕裂天空，让苍白的光之神向人间降落。世界那么喧嚣，他们却只是头碰着头，蜷缩在安静的值班室里吃面，像是漂浮在洪水之后的孤岛。
这宁静似乎带了点温柔的意味，以至于齐舟并不觉得尴尬，只觉得平和。
林嘉吃面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吃完面的林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继续向窗外望着。齐舟看了他一会，忍不住开口问：“你没有叫车吗？”
林嘉摇头。
齐舟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快8点了，我今天是9点下班，如果你不介意，咱们一起回去，我提前叫车。”
其实跑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冲个澡而已，但是齐舟总觉得林嘉这样的，好像不应该和自己一样淋成落汤鸡狼狈不已。
林嘉将目光转向他：“好。”他拿出双肩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正好我有些工作。”
两人很快开始各忙各的，雨似乎小了些，从噼里啪啦变成了细柔的刷刷刷，值班室的门虚掩着，走道上有人行走的脚步声、护士站时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细小的交谈声，顺着门缝悄悄溜进来。
齐舟忽然有点恍惚，仿佛曾经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场景。
屋外的暴雨。
屋里的两个人。
默契的相处，平静而祥和，好像整颗心都被泡在温温的水里，可以全身心地去依赖什么。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当然可以，我们长大了也可以经常一起。
——不是经常，不是你说的这种……
明明是很美好的情景，为什么想到这些的自己，会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成了一团，沉重到无法呼吸。
“小船医生，小船医生。”门被人推开，齐舟猛地回过神，看见护士方莉莉站在门外，“1508的病人说不舒服，要你去看看。”
“好的。”齐舟起身，“1508，不会是……”
“就是老是嚷嚷咱们骨钉有问题的赵阿姨。”方莉莉微笑脸，同时不忘偷偷摸摸打量林嘉。
齐舟：“……”
“成吧，知道了。”齐舟翻出病例夹，对林嘉叮嘱，“那我先过去一下，可能要一点时间。”
林嘉：“好，我在这儿等你。”
两人一起出了门，门刚掩上，方莉莉就凑到齐舟跟前，压着嗓子问：“那个帅哥是谁，同学、同事，你的相好？”
齐舟：“……”最后一个什么玩意。
他耐心解释：“咱们院里不是要上线一个新的内部管理系统吗，他是帮忙调试的工程师。”
“那多让他来调试两次呗！”方莉莉窃笑，“就说不好用，得帮忙看看。”
齐舟：“……”
齐舟：“咱们说个正经事，你知道1813号病房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1813这四个字出口，四周的光线好像扭曲了一下。
怎么，雷把电线劈了？
齐舟纳闷，没有注意到方莉莉瞬间变得僵硬的脸。
“没……没听过。”
方莉莉转过身，声音闷闷地，似乎对林嘉也不感兴趣了。齐舟也没再说话，两人坐电梯下了楼，刚走到1508病房门口，就听见赵阿姨敞亮的大嗓门响起来：“我就说，我这腿只有小齐大夫治得好。”
齐舟只能走进去，摆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赵阿姨，您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阿姨腿疼，啊呀外面雨大，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咱就说你们医院这钉子肯定有问题，没少拿回扣吧。”赵阿姨开始习惯性地滔滔不绝，“算了，估计这回扣也没你这种小年轻的份。阿姨就想说，你上次给阿姨按得那两下子还挺舒服，来来来，再来按一会。”
她说着，伸出打了石膏的腿，将绵绸睡裤一把拉到大腿中间，白花花的晃人眼睛。同屋的另外两名病友一个见怪不怪看书，一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就差嗑瓜子了。
方莉莉：“噗……”她用肩膀顶顶齐舟，用口型示意：快去吧。
齐舟：“……”
之后的事情齐舟也不想回忆。等赵阿姨满意地放过他，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方莉莉看了会热闹觉得没意思，正好又有病人找，就先离开了。齐舟举着颤抖的双手离开病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点不好。雨似乎还在下，夜晚的住院大楼很安静，皮鞋踩在地板上可以清晰听到回声。
齐舟一边往电梯走，一边掏出手机打算叫车，S市打工人众多，这种下雨天叫车要很久。
——滋啦——滋啦
奇怪的电流声响了两下，紧接着，灯灭了。
齐舟：？
他只好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功能，雷雨天停电也是常有的情况，但是现在坐电梯可能有点不安全，还是走楼梯吧。
好在值班室就在16层，一层楼而已。
他转了个方向，推开安全门，走进了楼道。
指示牌泛着幽绿的光，手机的光线扫过去，颇有几分恐怖事件即将发生的效果。齐舟抬起脚向上走，眼睛盯着叫车屏幕输入信息。
还有2张8折券没有用，可以可以，既然也不贵，还要捎一个人，索性叫个专车吧。
他正对着手机屏幕戳戳戳，冷不防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一下倒真的有些惊悚了，他手一颤，手机直接摔到了地上，灯光被遮得严严实实，四周一片影影幢幢的黑。
“嘶……”齐舟心疼，顾不得看眼前的人，赶紧弯腰捡手机。
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闷闷开口：“你就不害怕吗？”
“我怕手机坏了要买要修啊，这个月房贷还没还呢。”齐舟将手机打开敲了敲，发现没问题，才放下心来。黯淡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是林嘉。
齐舟奇怪道：“你怎么过来了？”
对面的人：“我来找你。”
齐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哦对，莉莉说了病房号，你还挺有心的。我刚刚帮咱们叫车呢。”
一看专车排队，还有30分钟，前面排了27个，时间到了正好下班。
齐舟也不敢再用手机照明了，他将手机揣进白大褂兜里，三步并作两步向上走：“你再陪我坐一会，车就过来了。医院这么黑漆漆的还真有点吓人，哈哈。”
那人没有回答，沉默一会，跟着齐舟，也迈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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