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老师喘着气,像一头终于找着红旗子的斗牛,中年男人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在烟雾里倔强地飘啊飘,目光中有震惊,有不解,还有愤怒,透过厚厚的酒瓶底眼镜清晰地折射进林语禾的瞳孔。
“你、你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是要翻天啊!”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时心软,女孩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捅出那么大篓子。
什么职称,什么评优,什么这个奖那个奖的……这会儿都跟煮熟的鸭子似的嘎嘎地直接从他脑门上飞了过去,舒老师甚至感觉它们得意洋洋地往自己脑门上踹了一脚:就你,想得美!
深深的无力感从他内心一涌而上,他真想按着林语禾肩膀狠狠质问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平时文文静静的,怎么突然就一反常态给他这个老师“来了个大的”。
可令他震惊的是,女孩被他连番质问却丝毫没有慌乱和被抓包的紧张——厚厚刘海背后的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无力,与他如出一辙,她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舒老师皱着眉头凑近:“你说什么?”
倒计时5秒。
“这里要倒了……”
倒计时4秒。
“倒?!到底怎么回事——”
倒计时3秒。
“跑不出去了,来不及了……”
倒计时2秒。
“林语禾,你把话说清楚!”
倒计时1秒。
女孩眼眶蓄起了泪:“我不想死……!”
“轰!!”
礼堂的半边房顶在她眼前倏然倒塌。
巨大的轰鸣从脚下站立的地板上传来,从不断颤抖摇荡的墙面上传来,从不堪重负彼此挤压的顶梁上传来,整座礼堂像是凄风苦雨里一艘无依无靠的小船,又像是地震中心一坨被捏圆搓扁的橡皮泥。
林语禾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非洲草原上动物迁徙,可规模再大的迁徙也比不上此时此刻她耳边几乎令人失去听觉的重重咆哮,烟尘卷了起来,一瞬间就在眼前蒙上了重重的浓雾,好像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刚刚她抛出去的烟雾弹在这面前真是小巫见大巫,林语禾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可躯体又像是被邪恶的美杜莎看了一眼,僵硬得根本调动不起来一丝力气,脚像是在地面上生了根,纹丝不动。
她想要逃,可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魔高一丈,死死地压住了她逃亡的那一线渴望,像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在她脑海里不断念咒语,别跑了,别跑了,你跑不掉,你就该死在这里。
她本来就会死在这里,成为伤亡者名单上无数个名字中的一个,平平无奇,连墓志铭上都找不到什么好说的,只能干巴巴留下一句“是个不错的孩子”。
也许她妈会伤心一段时间,但随着时光推移,她慢慢会遗忘自己曾经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女儿,甚至拥有一个新的,品学兼优的女儿,也可能是儿子。
不,不对,她虽然撒了谎,但也救了人,或许她的墓志铭上能写一些更好听的话,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也会有人对自己的孩子说“隔壁林家那个姐姐很勇敢也很善良,你要向她学习”。
林语禾泪眼朦胧地幻想着,大脑好像被劈成了两半截,一半被感性的海浪包围,无数喜怒哀乐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浮现,另一半却在理性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就像是在围观一场即将落幕的默剧。
……她要死了。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比一头巨大的非洲象倒下威力更加强大,林语禾被冲击得东倒西歪,险些一头撞上座位的靠背,却被人拽了起来。
舒老师双目赤红,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冲她怒吼:“快跑!”
不等林语禾回话,他拽起学生的手臂就往外头冲!
不断有建材往下倾倒,呛人的粉尘让舒老师光是张开嘴吼出那么一声就吸进去不知道多少,高度近视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和半个瞎子无异,要是一个人还好,偏偏他还拉了一个人,对方也不知道是腿软了还是绝望了,不仅没跟上他的脚步,还在不断提供和他相反的作用力。
舒老师抹了一把脸,可以预见这一趟哪怕活下来,他这一头秀发也是彻底保不住了,脑海中浮现起年级主任那张虚伪的胖脸,忍不住“草”了一声,遇到事儿比学生溜得都快,这特么都什么事儿啊!
可他没有后退的余地,林语禾是4班的学生,他是4班的班主任,从她的名字出现在花名册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义务要对这孩子负责,哪怕要死,他也得是死在前头的那个!
他呸了一口,转过头冲浑浑噩噩的林语禾喊道:“坚持下,老师带你冲出去!”
一切声音在林语禾的耳朵里,都已经朦朦胧胧地听不见了,或许是接连响起的巨大噪音已经刺穿了她的耳膜,又或许是她已经对“活下来”这件事毫无希望,她呆呆地看着班主任的背影,看他拉着自己,脚步笨拙地寻找着出路,看他转过头神情激动地对自己说话,嘴巴一张一合。
为什么呢,刚刚斥责她胡闹的也是这个人,可此时此刻,拼命想要拉她逃出生天的人也是这个人。
苦口婆心把高考最大挂在嘴边,天天耳提面命念叨不停地是这个人,可顾忌着男女有别,隐晦又委婉关心她身体的也是这个人。
林语禾的目光慢慢清晰起来。
这个人姓舒,是她的班主任。
舒老师一路狂奔,明明那么近——那么近,可倒塌下来的横梁、支撑柱、还有各种他甚至认不出来的材料,将礼堂变成了一座移动迷宫。
他转过头想看一眼学生的情况,却发现一根钢筋不知道从哪儿斜插了下来!
“躲开!”
世界在这一瞬间被切分成了无数以毫秒为单位的碎片,漫天飞舞的粉尘将中年男人的鬓发染得斑驳,冰冷的钢板上映出他用尽力气而狰狞的面孔,舒老师奋力地扑了上去,久未锻炼过的身体在这一刻出乎寻常地灵活,伴随着钢筋砸入地面的咆哮——
“痛!”
“卧槽,好痛!”
师生同时发出了痛呼,林语禾被班主任用力地推到一边,捂着留下红痕的手臂,怔怔地看着面前趴倒在地上,浑身狼狈的男人。
和她相比,舒老师的情况就不太好了,男人死死地按着小腿,巨大的痛楚逼得他怒骂出声,掌心碰到一手黏稠,毫无疑问,他受伤了。
在这个最不能受伤的关键时刻,他却受了伤,钢管堪堪擦着舒老师的腿过去,西装裤变成了破洞鬼火裤,皮肉掀起,鲜血淋漓,眼冒金星。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推开林语禾那一下带来的反震,也让他往旁边歪了一点,没有被它贯穿骨头,疼痛让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舒老师低咒一声,想摸索着站起来,却又扎到了不知道哪儿的碎片,刺痛让他倒吸口冷气。
更坏的情况发生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鼻梁上的眼镜不翼而飞,他探出手,却只摸到了碎成片的眼镜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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