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南市攒了月余的雨,终于如期而下。
这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像是要把迟到的甘露给大地补上。
雨水哗啦啦地砸在屋檐上,近看像连绵的玉珠,整个城市到处漫着水汽,远看又像雾衣,将繁华高楼都拢进那若隐若现的纱袖里。
简羽伸手将窗户关上,雨水来得又急又快,就一会功夫雨雾就扑了她一脸。
她下意识避了避身子,将怀里刚收回来的衣服揽在身侧,一手利落地将窗户的锁扣安好。
那雨声被隔绝在外,喧哗之声减弱了几分,但听起来依旧嘈杂。
同宿舍的阿沁换班刚回来,一开门就看见简羽把自己的衣服也一并收了回来,笑了笑说,“这雨下得可真大。像不要钱似的。”
说着,阿沁将湿伞撑开晾在走廊,又换了双拖鞋才进屋,从玄关处顺了一条毛巾擦拭着身上的雨渍。
阿沁和简羽合租的是一间六十平米大小的房屋,有两个房间,一个不大的客厅和小厨房。
这里的地理位置很好,坐落在市中心附近,重要的是离阿沁上班的会所很近,绕过小巷走出城中村,向东走十分钟路程就到了。
可这个位置的租房原本也不是阿沁这个工资能租付得起的。
她只是会所里普通的侍应生,每月五千出头的工资,除去给家里人寄去的生活费,所剩的只够支撑她栖身于那种上下铺挤满十二个人的狭小寝室。
但因为几个月前,这套房屋闹出了人命,原来的租客在这里上吊自杀了,警方把现场封锁调查,事件传得人心惶惶,原本跟死者合租的两位女孩也吓得连夜搬离了租房。
直到几个月后,警方将案情定性结案后才把房子解封了。
房子的主人特意请水师傅大办了一场法事,但到底是出过人命,街坊邻居对此依旧讳莫如深,租客们也不敢续租。
房东没办法,只能降低租金,以此吸引其他租客的入住。
阿沁那天路过百德街买生活用品,正好看见街边的电线杆上张贴了一张醒目的广告纸,标题赫然写着“低价租房”四个字。
阿沁顶着太阳,仔细阅读了几遍上面的内容,思考片刻,她才把广告纸撕了下来,揣进兜里。
这“低价租房”背后的故事,阿沁当然也听同事们聊起过。
踱步回寝室的路上,阿沁作了几番思想斗争,一直犹豫要不要从会所的宿舍搬出去。
她抬头看了眼人来人往的街道。
百德街作为港南市为数不多未纳入改造的城中村,当地布局井然有序,保留了很多岭南韵味的风情建筑,街道收拾得整洁干净,居民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只是两侧道路修得狭挤,地势又层层递进,惟有一条石板路面平铺而上,倒像无尽的丝带贯穿了整个城中村。
阿沁盯着那些精致的雕栏和古朴的墙壁思索了一会,又伸手捏了捏兜里的纸团。
还是劝自己别涉险,虽然这里租房环境很好,价格也够低,但说到底,还是太邪门了些。
**
回到宿舍后,阿沁把买回来的生活用品整理了一遍,距离等会上夜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她打算眯一会。
刚躺下有了睡意,就听见有人嘭地推开宿舍的大门,那门是钢质材质,开合用力就会产生很严重的噪音。
阿沁被吵醒,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回来了。接着下一秒,她就听见有女人夹着嗓子在打电话,偶尔被电话那头的男人逗得咯咯大笑。
阿沁烦闷地拉过被子捂着头,这一个多月来都这样,谈了个恋爱就跟神经病似的,聊起电话来完全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
越想越气,阿沁抄起枕头就往下铺砸去。
枕头没砸中女同事,只是挡住了女同事的去路。
女同事抬起头看清是阿沁,立即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讥讽道:“死三八,你是不是没男人给你打电话阿,都给你羡慕疯了,整这动静你嫉妒我呢……”
阿沁哪里听得了这些污言秽语,当即就翻下床找女同事理论。
她嘴快,女同事吵不过她,宿舍其他人纷纷过来劝架,阿沁趁乱抓了女同事头发,两人差点打了起来。
但这事第二天就闹到会所经理那边去了。
女同事这头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着阿沁对她进行了人身攻击,说阿沁辱骂她是不要脸的“发瘟鸡”。
而阿沁那边倒是没给自己辩解,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又盯了会鞋面,反正目光就没在那女同事和经理身上。
过了好一阵动静,女同事哭累了,阿沁才回过神来,对经理说,“我不让领导为难就是了,我会自己重新找个住处的。”
当天下午,阿沁从外套兜里翻出广告纸,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位中介接的。
那年轻人一听有人要租这个烫手山芋,态度十分殷勤,当天下午就约了阿沁出来看房子,说合适就能立即签合同。
会所经理只给阿沁放了半天假搬迁宿舍。
她的时间太紧迫,完全不够她亲自去看一趟房子,最后只在中介的手机上翻阅了几张室内的照片。
中介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里面的家具和电器俱全,保证可以拎包入住。
阿沁没犹豫,利落地在合同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交了定金和预付三个月的房租,中介才笑眯眯地把钥匙交到了阿沁手上。
阿沁算着时间赶回宿舍收拾衣物,又匆忙打车赶去百德街,按照中介给的地址找到了那栋租房。
来的路上,阿沁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劝自己要大胆,鬼魂是虚无缥缈的,人心才可怕。
可真等阿沁提着行李站在这间刚死了人没多久的房子前,她心里还是有些打了怵的。
正当她握着钥匙怎么也没有勇气把门扭开时,忽然听见一道清柔温婉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不然你等等,我来开吧。”
循着声源方向望去,阿沁看见楼道里出现一位女孩的身影。
因为刚刚提着重物爬楼梯的缘故,女孩明显气还没顺过来,说话也有些喘抖。
她一手撑着行李箱,背靠墙壁。看见阿沁往自己这边看过来,还是礼貌地直了直身子,扬起下巴朝这边给了一个笑容。
楼道光线昏弱,女孩的模样有些模糊,只能看见她穿着宽松的卫衣,绑着高马尾,看起来像个学生。
阿沁不知道女孩的身份,两人也隔了些距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女孩倒不介意,依旧扬着一张笑脸,在楼梯口歇了一小会脚就提着行李箱走过来。
楼道里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大概是线路接触不良,行李箱拖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噪响也没能让声控动作。
楼道依旧昏暗不已,唯一的光源,是长廊尽头的一扇窗。
女孩走近了,阿沁这才看清她的样貌。是很典型的南方姑娘的长相,面中轮廓不深,不带任何攻击性。
女孩目光自然地落在那把门匙上,又对上阿沁疑惑的目光,笑着解释:
“冯叔也安排我住在这里。”
冯字是房东的姓氏。
阿沁想起自己为了省钱只租了单间,有些讪然地松开手,给女孩挪了个位置。
这套房屋有两道门,外门是生锈的铁门,里门则是绯色木门。女孩接过阿沁的钥匙,试着拧了两下,摸清开锁方向后就顺着一个方向拧,钥匙碰撞叮当响。
门匙拧到底的时候,阿沁有些紧张地捏紧衣角。
之前她听其他同事谈起那桩命案发生时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而此时明明也是大白天,楼道却昏昏暗暗的。
阿沁心里发怵,有些忐忑地看向旁边的女孩。
可女孩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从容地把铁门拉开,推到最里,又摸过另一把门匙插入木门,熟络地一扭,利索地就把木门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敞亮宽展的客厅,并没有想象中可怖的场景。
屋子里光线很好,窗外有白玉兰的树影在晃动,午后的阳光融融地晒了进来,晒得屋子暖暖的,只是空气中隐约有刺鼻的气味。
这房子前段时间过做法事,有风水师傅在里面烧了纸,拜了香。可此时她们站在亮堂的客厅里,却不觉得气味骇人,反而还有点像午后在村落里烧草堆的味道。
阿沁小声地嘘了一口气,是在笑话自己刚才临阵退缩。可这声很小的唏嘘飘入女孩耳里,却没有任何鄙睨的想法。她侧过头看向阿沁,真诚地问:
“需要我帮你抬李吗?”
阿沁摆摆手。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胆小的人,只是人天性容易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惶恐和不安,等未知明晰后,又能泰若自如。
况且这会看见即将入住的房子敞亮干净,阿沁心里的那点异样早就一扫而净,这么想着,她高兴利落地就把行李搬进屋子。
房子坐落南北通透,采光充足,通风良好,是宜人居住的格局。楼下街道种了一棵白玉兰树,那树能长得很高,快要伸到二楼的窗户上,树影纷乱地贴在水纹玻璃上。
阿沁给自己挑了一间满意的房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女孩正拿着扫帚清理地面。
复古的花砖铺着薄薄的灰烬,女孩扫帚轻挥,尘粒飞扬却有半米高。阿沁捂着鼻子去把窗户打开,有清爽的风吹了进来,递进了白玉兰的清香。
阿沁回过头问,“你叫什么?”
女孩说,简羽。
**
最开始阿沁以为简羽是位学生,因为简羽的长相偏稚嫩。
后来闲聊时,才得知简羽已经毕业出来工作了,今年刚满二十三岁,目前正在一家电子厂当文员。
在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阿沁发现简羽是个性格不错的姑娘。
虽然简羽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生活作息规律得跟老年人似的,每天晚上九点准时熄灯睡觉,第二天不到六点就起来了。
但不得不夸,简羽待人接物十分礼貌随和,是个不爱计较的好性子。
更重要的是,简羽这个人很爱干净,眼里特别有活,每日除了会给自己收拾房间外,还会自觉包揽租房里的所有家务。
就像搬进来那天,阿沁第一时间是去给自己挑了一间面向最好的房间,其次是收拾自己的行李。
简羽则是提了一桶水,手拾抹布,猫着身把租房的角落都仔细地擦拭了一遍。等简羽操起钢丝球,打算把厨房里的水槽也刷了时,阿沁才开口提醒她:
“你要不也去挑一下房间?我看你也忙活一下午了。”
听见阿沁的关心,简羽停下手中的活,顺手就着衣袖擦了湿汗。
“不用了,沁楠,我住哪里都行的。”
称呼叫得很自然,脸上的笑容更自然。看简羽坚持,阿沁也没继续劝,趿着拖鞋就回房间休息了。
等阿沁睡醒一个午觉,已经是傍晚了。
她挑的房间是带小阳台的,午睡时特意没关阳台门,醒来发现晚霞照了进来,光晕映在墙壁上,像渐变的棉花糖悬浮着。
她躺在床上舒服地感慨了一会,掐着时间起床洗漱,然后换了身衣服,准备去上班了。
刚走出客厅,发现客厅挂上了新的窗帘。
是鹅黄色的纱窗,很廉价的材质,近看就能发现是做工粗糙的棉麻布料,但胜在窗帘的选色很好,采光却不透光。
晚霞这样虚落在窗帘上,倒有一番温馨小屋的幻象。
阿沁没在屋子里看见简羽的身影,以为她也去睡午觉了,便挎着手提包准备去上班。
结果刚下楼走了两百米,就在巷口遇见简羽。
她手里提着两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隐约能看出是一些生活需品。
简羽跟阿沁打招呼,问她,“你等会要回来吃饭吗,我买了些食材,能凑合做一顿。”说着,肩膀使力提了提其中一袋东西,示意里面有新鲜的菜肉。
阿沁摇摇头,“不吃了,要赶着上班去呢。”还没等简羽回话,又忙添了一句,“我下班比较晚,你不用等我,给我留一盏灯就行。”
简羽“诶”了一声算作答应。
俩人礼貌地道了回见之后,阿沁就顺着街道往下走。
百德街的傍晚很热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归家,狭窄街巷飘出炊烟,有饭菜的香味。
阿沁发现这里的路灯六点就会准时开,南方入春后日昼会变长,街灯四起时,黄昏还没落下去,像两个蛋黄重叠在一起。
她突然想起简羽,回头望了一眼,女孩的身影变得又小又远。
阿沁觉得,这真是个奇怪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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