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贞二十年,算不上太平的大照出了件天大的事。
皇城前,自立朝以来,从未被敲响的登闻鼓,余东方既白之时响起。
进城街道,皇宫杂扫,迎着风雪望向鼓声回荡的方向。
是何人击鼓?
不清楚,又大概与他们无关。
于是他们又闷头扫地,打扫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扫不干净就干不成事领不到钱,就吃不饱饭。管是谁受了冤屈,关照那个也吃不饱饭。
许是因今年大旱,这瑞雪下个不停,听说压塌了几家房顶,又压死了几家人。这都是道听途说!不能当真!
圣上可是开口说了,这雪是瑞雪,瑞雪就是好兆头,瑞雪压死人也是那些贱货没有福气,接不住这样的福分!
将雪洒扫收集,化成了水烧茶!听说当今圣上都爱喝呢!扫地的老头念叨着。
皇城外,除了那群游手好闲,每日评头论足的文化人,也没人乐意守着登闻鼓。不过时间太早,那群作文化的老爷还没起床呢!
*
跪在地上的顾翰钧脊背微弯,往日那些对他卑躬屈膝的人都在瞥他,从云端摔倒地上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他想了很多,想当初主动提出外派江浙是为了什么,又想了想关城县一事遗漏了什么,又想祁江那个硬骨头什么也没说。
他还想了,进城的时候,用最后的阳谋将白校尉这女子捧得高高的,就等她主动回应,他立刻派人去传这女人功高震主,目中无主。女人不是都喜欢被捧起来,一捧起来就得意忘形,就觉得自己能上天吗?
顾翰钧望向白祎柔,她还要告我,真奇怪,当真奇怪。
明明是冬天,他居然热的抹了一下额头,摸下一把冷汗:“父皇!儿臣冤枉,儿臣从未作过通敌卖国!她就这是诬陷!”
周高涵立在众臣排,未发声。
那晚在天牢中,两人桌前谈判,他知晓白祎柔是聪明人,将话说的清楚明了:
周高涵:“我要你去告御状。”
他不过手白祎柔手中的证据,现在,他要白祎柔亲自呈到圣上手中。
他这是要将事情作大,白祎柔神色一凛:“周首辅这是要叫我将命数全赌出去?”
余福魏万青一派人证交予周高涵与叫白祎柔自己呈上去,可得到的完全是两种结果。周高涵乃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身份作保,他们内阁自然会商议谁也不用得罪的两全之法。若要她一介小小武官越不知多少层官阶,明面上亲自捅到圣上身边去……
她携蔡正初遗骸进京将犯大不敬,再击登闻鼓,那更是将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
除非……
“您是要我走一步险棋?”白祎柔撇一眼祁江,他微微点头暗示。
周高涵毒辣:“我选了白校尉,自然就要走险棋。小姑娘,若是想保祁江,这不险棋,你不得不走。”
朝堂上,白祎柔面色一暗,交叠双手,逼自己弯下腰:“陛下,臣手中已掌握轩王重重罪状!”
她不急不慢,从怀中取出一叠证言证词呈上,白祎柔额头死死抵住手背:
“臣在铁血营任职期间,奉老将军之命,调查粮草失踪一案,意外查出关城县内竟存在敌军所安插粮庄!”
煞是,顾翰钧瞳孔紧缩,从魏万青那里传来的消息分明是马匪所为!他猛地抬头,目光聚集于白祎柔脊背。
一举一动竟被她隐瞒的天衣无缝!顾翰钧此时了然,那忽然杀出的祁江是为何意!他一介芝麻官居然用此等方法在他面前做了诱饵,竟真的挡住了他的视线!
顾翰钧冷笑,查出粮庄又如何,通信一手全由魏万青负责,现在姓魏的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所有罪名都可推脱他头上。
他不知,他人眼中,此时顾翰钧脸色发白,嘴唇正不停颤抖。
白祎柔接着道:“铁血营暗中探查粮仓,找寻到了这些书信,是敌国与甘州知州魏万青互通消息,将部分发往关城县的赈灾粮克扣发卖,打点送进饿了粮仓中。”
顾景宸于座上思量片刻,问她:“朕并未看出这与轩王有何干系?”
“你是想说,甘州州府上下,全是轩王一系党羽?”顾景宸发问,眼神却并未看向跪在地上的白祎柔和顾翰钧,他看向了其他臣子,不怒自威:“还是想说,朕任命的满朝文武都毫无作用,要你一个小校尉来捉叛国贼!?”
白祎柔闭上眼,她知晓,顾景宸定然会生气。
大照满朝官员无一不享受天子荫蔽,皆是天子门生,击登闻鼓告御状,无疑实在否决天子门生无用,打当今圣上的颜面。
礼部尚书见状,站了出来应和圣意,横眉冷目:“听闻蔡老将军遗骸此行回京,是由白校尉带回来的,白校尉未申报回京,一路上大张旗,又听闻城中百姓相迎好不风光!白校尉如此感召,下次又是什么场面?”
白祎柔一听,心中暗笑,好一个迂腐老头,上来就要给她扣帽子。
“尚书不愧是读书人,口齿凌厉,我不过一介小小武官,哪敢像李大人这样,随随便便就将造反某乱挂在口中。”白祎柔冷哼。
想构陷又不敢明说,白祎柔就如他的愿。
那礼部尚书周身一颤,两股战战,双膝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陛下,老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白祎柔撇一眼,敢借城门相迎来贬损:“李大人不过是将百姓迎将士遗骸归京的情形描述一番,回过头来就要扣蔡老将军这样为国尽忠效力的忠良谋反的帽子!难道不是再打大照的脸面!”
李守仁被呛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又对上周高涵的脸,心中立觉不妥!
这小小校尉增能是孤身一人击鼓鸣冤,能在朝堂上如此大放厥词,必然是早已找寻到了靠山。李守仁颤抖着望向轩王,赶忙低头不说话。
顾景宸盯着李守仁挥手,却对白祎柔说道:“你继续说。”
白祎柔又道:“在粮仓中暗牢中,我么救下一名中官。”
“唤作余福。”
话音一落,顾翰钧一惊,余福竟然没死?!
白祎柔又抵上画押纸张:“余公公舌头被拔去,说不出口,便写下了这张供状,交待了轩王家仆任用委派他前去监督粮庄,又供述了轩王如何过河拆桥,要叫他死于暗牢中。”
“一派胡言!”顾翰钧咬牙,表情狰狞:“你都说那人舌头叫拔去了,又怎能证明那人就是宫中出来的中官!”
白祎柔应声:“当然不能殿下,但牢中关押不止余公公一人,还有被挟持的徐记粮仓老板,徐立文,他与余公公被关押在同一间暗牢,曾被余公公身份拜服,以为陛下见到了关城县疾苦,愿牵线搭桥出钱出力,为关城县修建粮仓,怎料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两位证人供状以呈上,均签字画押,以性命担保。”
顾景宸皆过目。
“此案刑部上报我已知晓,除过魏万青,牢中还押着另一主谋,就是关城县的小县官,名叫祁江。”
顾景宸问白祎柔:“听闻祁江手中证据也指向魏万青,又如何牵扯到轩王身上。”
顾翰钧有些惊喜,连忙抬头望向龙椅上的顾景宸,他的顾景宸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父亲一定会保他!
只要魏万青不出现,一切尚且有转机,将所有罪责推至祁江头上,参与其中的人只要都死光了,他仍旧是轩王!
可当他真正对上顾景宸的眼睛时,彻底呆滞在了原地。
此时白祎柔轻声:
“铁血营校尉白祎柔,已将魏万青捉拿归案!”
她双手颤抖,呈上最后一份供状:“此乃魏万青认罪书,详尽交所有罪行!附其克扣甘州赈灾银两账簿,皆以各种方式流转向江浙一带……”
顾景宸眼神冰凉,皇位上的的掌权者不含有一丝柔情,冷酷的看着跪在下面的顾翰钧。
顾翰钧心凉了透彻。
他的父不要做他的父,要做权的父,要披上伪善的衣,做天下的父。要做无情的天父,要攥紧手中的权利,将他这个儿子扒皮抽筋,要踩着他顾翰钧与顾翰钺的尸首,坐稳那个位置。
白祎柔悄然回首,看到了顾翰钧眼中的惊恐与错愕,此时,她眼中阴险狡诈的轩王又变了个样子,倒像个冲父亲撒娇的孩子。
她收回视线,又回想起周高涵在狱中所言:“我不是要你去赌,是要你去立功,白校尉。”
“不要将圣上当做被蒙上双眼的蠢皇帝,”周高涵口无遮拦,无所顾忌:“他操心江浙,江浙事态结束之后,西北战局又是一大难题,培贞帝要任用能征战四方的将士,又难以信任何人能征战四方。”
“你行。”周高涵点了点白祎柔。
他看着角落里的祁江,意却在白祎柔:“你领兵守城以少胜多,将才;又与轩王作对,为培贞帝重掌江浙。”
“你身上又有未召归京的污点,就算他日坐上高位,培贞帝也能轻易将你拔下。”
朝堂上。
满朝文武噤声,看着堂堂轩王发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棋差一手!棋差一手!”顾翰钧脸色苍白,仰天长笑:
“儿臣,认罪。”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弹弹衣袖,将身子俯得更低。
周高涵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望向龙椅上的顾景宸。他是自己的学生,他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学生,这些学生都很有野心,能靠近那个位置,能坐上那个位置的,都要有那么一股狠劲。
更要明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
…………
培贞二十年,大照朝出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轩王顾翰钧通敌叛国,当今培贞帝怒,大义灭亲,当场将顾翰钧打入天牢,此乃十恶大罪,当处死,人人称圣上英明无私,为天下慈父,世间明君。
其二,就是大照朝出了第一个女将军。
有人听闻这女将军曾违抗圣命班师回朝;有人说这女将军带兵打仗神出鬼没;又有人说这女将军长得好看作风彪悍,人称修罗恶鬼,杀敌要扒皮喝血不吐骨头。
还有人说这女将军能如此平步青云,是因为身边养了一个男狐狸精,窃他人官运来助她,才能让这位姓白的女子成为大照朝第一个女将军。
越传越邪门,越穿越奇怪,沈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猛地冲到军中管财务的帐中:
“祁知……啊不,祁财记!”
祁江正在誊录一些将士要寄出去的家书,军中人人都知道祁财计写一手好字,脑子里还有一大堆风花雪月的诗句,送回去特别涨面子,争着抢着请他写信,祁江没抬头:“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沈七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抓耳挠腮半天才将一本话本放在桌上:“哎呀……祁财计亲自看吧。”
祁江放下笔,慢条斯理随意翻了翻,什么一个男将军路上捡了一个美艳的狐狸精,为了这个狐狸精上天入地成就一段佳话。
其中有一段,这狐狸精为将军挡了天灾,耗尽元阳,被地府牛头马面勾走了魂,因逆反天帝要被处以极刑永世不得超生,是将军杀到了地府,将狐狸精又旧了回来。
祁江翻了几页,看的也是津津有味。
“祁财计!”沈七见祁江竟露出笑脸,气的脸色涨红:“这分明就是排演你和白将军吧!您怎么还能笑出来啊!”
“我为什么不能笑出来?”祁江合上书问道。
沈七皱眉:“这胡诌上天了,您不生气吗?”
祁江笑着摇摇头:“我可一点也不生气,你该去问白将军,好好的一介女将军又让捏造成了男人,写着话本的人也是胆子小,都编排将军了,还不敢放开写。”
提起白祎柔,沈七虎躯一震,快速后退两步:“算了算了,您拿给白将军看吧,我要是送过去了,非把我大卸八块!”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钻出了帐篷。
祁江又拿起话本,细细的看起来,眼睛看的是话本,心中想的却是白祎柔,这话本中玉面将军的一瞥一笑与祎柔都不像,估摸着就是套了个皮子写的故事,也算不上冒犯。
思索着,祁江思绪又漂向了远方。
他在牢中错过了消息,等再睁开眼,就是在平稳的马车上,白祎柔正拿着柔软的大氅往他身上盖,见他转醒,一脸惊喜:“醒了?饿了没,吃点东西垫垫?等到了关城县再找李神医给你好好看看。”
祁江尚未反应过来:“我……我不是在天牢中吗,你是怎么将我带出来的。”
白祎柔勾起嘴角,将一盏温热的糖水递给他:“你猜。”
“……”祁江见她是好事临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猜不出来。”
“我知晓你猜不出来,路上我慢慢和你说。”
马车慢悠悠走在官道上,祁江细细听着,听完后,也没能明白:“你究竟如何将我带出来的?”
罪证虽能将祁江从叛国案中摘出来,可欺君罔上的罪他躲不了,祁江早就做好死在牢里的准备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天?
他害怕白祎柔同那群老狐狸做了什么亏本买卖,为的就是将他捞出来。
白祎柔摆摆手:“亏本倒是没有亏本。”
“我啊,算是白捞了一个相公呢!”
祁江瞪大双眼,脸颊一红:“……”
白祎柔笑弯了一双秋波眼,流光溢彩,美的祁江挪不开双眼,他想看,又不敢细细看,最后羞的别开了脸。
“说……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相公。”白祎柔为他掖掖衣角,将他裹得更严实些:“我向圣上讨了一个人情。”
“记得狱中周高涵说的话吗。”
狱中周高涵轻点桌台:“你能登上将军之位,更重要的,你是一名女子。”
“顾景宸为人孤傲,和他儿子一样,容易犯轻视人的错。在他眼里,普世女子最容易为情所困,官场战场女子亦是如此。你就是要利用这一点,执掌西北沙场。”
“我要你露出破绽,假意将把柄交给顾景宸,要你带着顾翰枂在沙场上立功,做顾翰枂的老师。”
白祎柔向顾景宸讨要了祁江,就当她是痴情人,生生造出了一根软肋。
她一点也不羞,细细打量自己的相公:“换个说法。祁江,你现在就是我的软肋,要是我有异心,第一个危险的就是你。”
“若我不够强,第一个伤到的,也是你。”
白祎柔想,前有培贞帝,后又周高涵,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她要往上爬,死命的往上爬,她现在不光要守国,还要守着她的家。
她有了爱她的师父,疼她的蔡老将军,又有了想爱的人。
“我又有家了。”
祁江微怔,刚消下去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念过多少春花秋月,古往今来无数的诗词歌赋,大多隐晦暧昧,何曾又如此直抒胸臆的对白?
他琢磨着,想文绉绉的回应,可一下子那些千古名句又和泡影一样全破了,只露出眼前这个坦诚的爱人,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明在看话本,心里竟满是白祎柔。
祁江放下手中的话本,他听到战马嘶鸣,又听到胡长田那大嗓门吆喝什么,便起身走向帐外。
此时正当夏尾,即将入秋,天高云阔,余晖洒满大漠,他立在帐前,看出征一行人归来。
毛小玉嫌弃极了,拉走胡长田;顾翰枂翻身下马,停在了将军马前,许是布置什么练习,小将抱着枪前往操练场加练。
他的爱人,大照第一女将军白祎柔摘下头盔,笑着走向帐前。
祁江回想了那么多遍,总算想出当时在马车上之时,他想说的话。
“恭迎夫人归家。”祁江笑道。
白将军收起战场沾染的杀气,轻柔一答:
“嗯。”
一阵风吹过,钻入帐中,吹的话本哗哗作响,又恰好停在了最后一回:
“说书人作尾,斩关山斗风月,眷侣相守山河间。”
—正文完—
完结了……
本文是我第一篇正式写完的原创文。
从大纲开始它就犯了很多错误,往后推就是剧情安排节奏,文风把控,等等各种各样致命的问题。
越写感觉问题越多,越抓耳挠腮。病句好多,错字好多,啊啊啊啊我好菜。
但我还是按照刚开始预设的大纲推完了,完成了一次成长!
中间断更很长时间,向等待我的小天使道歉,你们是我成长动力的源泉。
感谢小天使们,祝你们生活开心愉快!
我们下本书再见!
(会有番外if线,不会放正文里,将来会开短篇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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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斩关山,斗风月,眷侣相守山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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