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湘竹所居的自观洲不同，钟粹山中多槐树，每逢夏日酷暑，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槐花簇簇，馥郁袅袅，沁芳怡人，比起满是竹林幽幽的自观洲，钟粹山更加明媚活泼些。唐鸣霄回到钟粹山，只见同门发小舒晔在山门口东张西望，见唐鸣霄过来，便急吼吼地向他奔来。
这完全不符合唐鸣霄的期望，他上下打量一番，嫌厌道：“就你？”
舒晔刚过来就莫名其妙被嫌弃了，也是一头雾水：“什么就你就我的，又吃错什么药了？”
唐鸣霄道：“刚才湘竹师姑叫我回来，说有人在等着我，我还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呢，早知道是你，我就再走慢些了。”
“是我怎么了？多给你脸了。”舒晔白他一眼，“不过，世外高人还真有一个，正在山上受人观瞻呢。”
唐鸣霄疑惑，舒晔得意起来，摇头晃脑，一只手在半空比划，好似神龙摆尾般继续道：“你出去半日，可是错过了一个大新闻啊——今儿早上，师父收了个神仙似的女徒弟！”
师父从来没收过女徒弟，若有拜谒求师者，也都是交给湘竹师姑带，此事确实新奇。
“你肯定以为我接下来要说这女孩如何貌似神仙了吧？”舒晔越讲越兴奋，几乎要将唐鸣霄从山路上挤下去，“哎！我偏不是，我要说的是——这女孩是个真神仙！”
“真神仙？”
“对啦，真神仙！”舒晔用右拳奋力捶着左手，以示神奇溢于言表，捣蒜时都没见他使这么大力，“她年纪不大，却有那山间老道的本事，能预言一个人未来的命运。起初我们不信，但就在方才，她上山路上随口说的几件事，竟然全部应验，分毫不差！还有更加神奇之处，你猜怎么，她的预言，无需寻常道士那些七零八碎的卜具，只需一样东西——”
唐鸣霄几乎是下意识接道：“一本书？”
舒晔惊讶地瞪大眼：“正是，而且那还是一本——”
“……无字书？”
舒晔像受惊的山猫一般叫了起来：“湘竹师姑喂了你什么灵丹妙药？怎么你也会预言了——还是说，你之前见过她？”
唐鸣霄摇摇头，只觉心跳得极快，心中仿佛有万钧雷霆在隆隆作响，世间难道真有揭示命运的天书？湘竹师姑的故事，难道不是偶然提起，而是另含深意？这女孩又是什么人，为何会落入她手，她手握天书，却到此拜师，究竟是何目的？震惊与兴奋并起，唐鸣霄一时好奇难却，迫不及待想会一会这位“神仙似的”师妹。
二人回到山上，连找寻的力气都没有费，一眼便看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师妹。女孩才来第一天，却十分高调，正在习武场摆起桌子，大张旗鼓地给诸位刚认识的师兄“算命”。舒晔解说道，按她的规矩，预言一次十文钱，每人每次可以针对将来某个时刻问一个问题，若想问第二个问题，就要重新排队。桌前排了一队人，四周还围着一群瞎凑热闹的，叽叽喳喳沸反盈天，这幅热火朝天、宛如市井小贩的画面，实在很难让人将这位师妹和天书、神仙之类奇幻玄妙的意象产生任何联系。
“云玄，”离着老远，舒晔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向小师妹招手，“我跟你说的大户来啦！”
“……大户？”唐鸣霄嘴角微微抽搐。
舒晔无视了他的质疑，道：“她姓许，名云玄。师妹说了，她初来乍到，想尽快和大家熟络起来，我们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就好，不必拘礼。”
许云玄闻声望来，先向舒晔点了点头，又看向唐鸣霄，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抬头和面前的师兄说了些什么，便暂且撂开手上的事，款步向二人走来。
冬日暖阳下一闪而过的寒鸦日影，明媚之余总让人觉得寒津津的，许云玄给唐鸣霄的第一感觉就是如此。他躲避了她的眼神，对舒晔道：“她既说不想生分，又赚大家的钱，未免有些言行不一吧？你们别迷迷糊糊着了她的道。”
“同门之间，谈金钱生意确实有些俗了。”
她的声音澄澈明亮，好似水激寒冰、风动碎玉。许云玄向二人微笑颔首，听见唐鸣霄的质疑，她不紧不慢解释道：
“只是做我们这行，一字一句皆要负责，我若分毫不受，只怕人会觉得我的话没有分量，怀疑我鬼话连篇；再者，倘若我的预言有偏误，把钱退了也算有个交代，否则空口白话，我只有把舌头割下来赔给人家了。”说着，她还捂嘴皱眉，仿佛舌头已经给谁割了去一般，生动的模样让舒晔哈哈直乐，“都是走江湖的，总得留几分退路，师兄慧心颖悟，想必能体谅其中不易。”
她抬凝视唐鸣霄的眼睛，令唐鸣霄不得不回看向她，见他别别扭扭、勉勉强强的模样，许云玄又笑起来。此人形容瘦小，至多不过十岁而已，说话却极为老道，似在江湖混迹多年的滑头一般，猛一听称心顺耳，细想却有些怪异，想要揪出其中毛病，一时又揪不到。
舒晔胳膊肘戳戳唐鸣霄，洋洋得意道：“怎么样，论口齿，云玄可不输你，论天赋，她更比你强。风头尽数被抢去啦，叱咤风云的唐大少爷，这下可怎么好呢？”
“抢风头的是她，又不是你，你得意个什么劲。”唐鸣霄送给舒晔一个死鱼眼，随后故作正色道：“那么请问许师妹……”
“云玄。”许云玄笑嘻嘻地强制唐鸣霄改称呼。
“……云玄师妹，你到钟粹山是做什么来了？”
“自然是拜师学艺。”她有些讶异道，“咱们初次见面，唐师兄何至于对我如此戒备？”
唐鸣霄眼睛转了一圈，确保附近除了舒晔没人听清他们讲话后，靠近许云玄，压低声音道：
“你别装傻，用来预言那本无字书，你是哪里得来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许云玄眨巴眨巴眼睛，呆道：“无字书？你说那个白册子，上山前在山脚小铺刚买的，它有什么问题？”
“刚买的？”这回答诚恳得出乎意料，唐鸣霄懵了，“可他们说，你可以借助它来预言……”
许云玄脑筋转了几圈，终于理解了这个见第一面就严词相逼的师兄到底在讲什么——原来她的本事被质疑了。许云玄是混江湖的，她的本事就是她安身立命的资本，质疑她的本事比任何严词厉色对她的打击都大。只见她挺直身板，字字句句道：“师兄开玩笑了。那本书就是个普通物件，不普通的是我，离了那本书我依然能预言，但离了我，那本书就毫无用处——简言之，那本书就是我在做复杂预言时，用来写写画画的草稿本，这么解释，师兄可以接受么？”
唐鸣霄痴痴地想了许久湘竹师姑讲述的故事，本以为这女孩是从哪里得来了那本落入凡间的无字天书，带着不知名的企图来到钟粹山，心中已编纂出七八种猜疑。没想到，那本书竟然只是凡物，与天书并无干系，他的猜疑成了无本之木，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他心里不知为何小小松了一口气——也是，如果真有那种神书，肯定早就落在京中那些大拿手里了，怎么会在一个小孩子这里。
上山时，许云玄“不经意间”给同门露了几手，一路收获不少称赞，那是她自小引以为傲的本事，不免得意，如今受到唐鸣霄地怀疑，心中生出轻微的不服气，决心要当面证明给他看，叫他心服口服。
唐鸣霄还在琢磨天书的传说与方才许云玄的话，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搭上他的侧颈，他毫无防备地一惊，下意识后躲，却被许云玄按回原处，听她含笑道：
“师兄既有疑惑，不妨亲自验证一下。”
唐鸣霄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缓了，只能怔怔地看着许云玄的眼睛，而她正屏息凝神，似乎试图透过他的眼睛看些什么。此时他才注意到，许云玄的眼睛和常人不大一样，她的眼瞳极黑，黑得几乎看不清瞳孔，四周睫毛纤长而密，宛若被黑鹅绒捧起的黑珍珠，璀璨而深邃。她的手也冷得不太寻常，几乎不像正常人会有的体温。
火光电石间，一个诡异的想法闯入唐鸣霄的脑袋。这想法很不可思议，几乎比天书落入凡间的传说还荒诞不经，但他就是忍不住这样揣测起来。这样想着，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许云玄冰凉的手。
这一下，两人都愣了，许云玄的预言被扰乱，惊异地看向他，唐鸣霄意识到冒犯，面上一红，忙收回手，慌不迭地垂下眼眸，不知该看向哪。
本就在四周看热闹的同门见到这一幕，纷纷低声嬉笑起来。舒晔面上保持着勉强的微笑，实际心中已经大跌眼镜，想要大骂唐鸣霄又在搞什么名堂，只是许云玄在这里，一时不好骂出口，只好将火气调转方向，像赶麻雀似的把上蹿下跳的同门打走：
“笑什么笑什么？书温习完啦？还是功练好了？明天师父问起，我可不帮你们！”
舒晔虽然平时和唐鸣霄嘻嘻哈哈混在一起，在正经事上却是难得的踏实认真，比起唐鸣霄锋芒毕露的伶俐，他的聪慧在日常琐事中体现得更加明显，也正是靠着这份细水长流的勤勉，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舒晔始终名列前茅，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掌中宝、心头肉。
同门嬉闹着散开，夹杂着可怜巴巴的求饶声：“别啊晔哥，我们就走，你千万别见死不救。”
唐鸣霄想开口解释，又怕再次干扰了许云玄，正左右为难。就在此时，那对黑珍珠的神情忽然然由惊讶转为错愕，凝滞的光泽流转，泛起惊惶的神色。唐鸣霄察觉哪里不对，正欲问发生了什么，许云玄突然一把将他推开，倒退几步，捂住额头，口中喃喃道：
“这是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舒晔见她踉跄，想扶她一把，却被许云玄下意识躲了去。她跌跌撞撞地跑向一旁的老桐树，靠在树下缓了好几口气，方勉强整理好仓皇的神色，挤出勉强的笑意向他们道了声失陪，便匆忙离去，留下欲言又止的唐鸣霄和一头雾水的舒晔在原地。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舒晔抱臂思索道。从唐鸣霄莫名其妙提起许云玄那本书开始，他就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了，今天的一切都令他毫无头绪。
“你说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唐鸣霄没打算解释，也解释不清，他自己脑子里尚且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呢。他有些丧气地一屁股坐下，支着下巴兀自神游。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舒晔忽然眼珠一转，一拍手道：“总之，她看起来有些不好，作为直接或间接的诱因，你是不是该稍微问候一下？”
“……”唐鸣霄脖子僵了一下，那对流光溢彩的黑珍珠又浮现在眼前，他倏地从地上站起，耳根莫名红了起来，“对了！我今天的书还没背完呢，我走了。”
“哎不是，你……”
“要去你去，我是不会去的，我忙死了。”说罢，唐鸣霄一溜烟没了踪影。
果然，今天的一切都莫名其妙——舒晔欲言又止地看着唐鸣霄留下的一路扬尘，心道。
作者作息混乱，每晚都与阎王爷品茶论道，因此更新时间非常诡异，作息修正后或许能在正常人类活动时间更新（会有这一天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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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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