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寻第一次进宫,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
洛阳前一日下了雪,房檐街道都积了厚厚的一层。朔风呼呼地吹,树叶落得干净,远远望去只有黑白两色,说不出的压抑。这种天气,没人愿意出门。岑寻披着大氅,拥着个暖炉坐在廊上,看庭院里的阿娘和姊姊一起玩雪。
皇帝的旨意来得猝不及防。岑曦还没来得及将手里的雪球扔出去,宗正卿便带着人急急进了府。
说是圣人口谕,宣岑寻即刻进宫。
岑寻整了整衣裳,道了声“草民领旨”,便随着他走出了门。
当今的宗正卿颜济,瞧着也是身姿挺拔,看上去不过刚过不惑,但按辈分算,应是皇帝的叔祖。本朝第一任的宗正卿是高祖的五弟,岑寻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开国以来,宗正卿一职便一直由他们这一支来担任。
能掌管宗亲事务这么多年,想来应是有些过人之处。就是不知今番是什么情形,竟然劳烦这位来带他入宫。
岑寻若有所思地跟在他身后,却什么也没有问。
他们在里坊间打着转,中途还换了架马车,最后从不起眼的西掖门进了宫。岑寻一路无话,只垂着眼坐在那,低头静静看着自己袖口的纹路。颜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坐在正中闭目养神。两人在无声中较量,仿佛谁先开了口,谁便落了下乘一般。
约莫走了两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颜济对着他比了个请的姿势:“四公子,我们到了。”
岑寻略点了点头,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车,看向这座巍峨的宫城。
宫城位于内城北部,背北邙山而建。城外有一洛水,人们引洛水环城而过,作为洛阳的护城河。抬眼望去,四处可见飞阁楼台,玉阶朱栏,满目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他只扫了眼,就默默收回了视线,颇有些乖巧地走到颜济侧后方站住,冲他拱了拱手:“宗伯。”
颜济颔首回礼:“四公子,请。”
他在前方引路,带着岑寻踏上那长长的白玉台阶,又向侧方沿着连廊绕行,在复道虹桥间穿梭,终于到达了一座大殿前。
大殿坐落在高高的石台基座上,正门上挂着块匾,上书“显阳殿”三个大字。它通体玄色,配上门口及四周站立的执戟郎官,望去便带着股肃穆气息。
想必这就是圣人寝宫了。
颜济再次冲他道:“四公子,请。”
立在门口的侍卫替他们开了殿门。他们在门口脱靴取剑,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殿内有一股很重的药味,门窗关得严实,让人透不过气。窗边的帘子拉下,将白日的光隔在外头,只有两旁的高脚宫灯透着昏黄的光,勉强能看清前路。四下里异常的安静,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在殿内激起阵阵回音。
一路行至内殿,颜济领着他走到内里床榻前的坐垫旁,跪坐行礼道:“陛下,臣将岑四公子带来了。”
岑寻有样学样,叩头拜道:“岑寻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未落,便听见几声咳嗽,随后传来沙哑的一声:“多谢叔公。咳咳,免礼。”
坐在榻沿的一个男孩将皇帝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靠枕,垫至他身后,口中还念叨着:“父亲,慢些。”
颜栩费劲地靠好,从锦衾中伸出一只枯木般的手来,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挥了挥:“左右先下去吧。”
内侍应了声“诺”,转身走出了殿门。
整个殿内就只余他们四人。
颜栩上下打量了岑寻一阵。总角之年的少年只在头顶扎了一个发髻,脖子上用五彩绳串了块白玉莲花,外穿一件广袖直裾。在这个季节,看着有些清瘦过了。虽然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是那脊背却没有一丝颤动。
他那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点。
他又咳了两声,对着岑寻道:“好孩子,朕原想让你坐近些,好生看看你。但他们说你一向身子不好,朕怕,咳咳,怕过了病气给你……”语罢,又是一阵咳嗽。
岑寻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道:“谢陛下恩典。得仰陛下圣容,岑寻三生有幸。”
“好好好。”颜栩连说三个“好”字,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将你叫来?”
岑寻低垂着眼答道:“回陛下,寻不知。”
颜栩抬头看了颜济一眼,将一旁少年的手攥进怀里,慢吞吞道:“这是朕的三皇子,叫颜煜。”
岑寻起身跪直,顿首行礼:“见过三殿下。”
颜煜那黏在他父亲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顺着他的声音看了过来,道了声:“免礼。”
那三皇子看着比岑寻还小个两岁,一副没长开的小孩模样,偏生板着张脸,眼睛还是双丹凤眼,显得别扭又压抑。那对黑沉沉的眸子向着岑寻瞧过来,反倒看得岑寻心中一紧,暗道一声:好个三皇子。
只听颜栩接着道:“宥连,这位是中书监岑叔玉的从侄,凉州岑使君四子,岑寻。”
颜煜微微颔首:“原来是名震京师的岑四公子,久仰。”
岑寻自谦道:“殿下过誉了。”
“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做宥连的侍讲。”
侍讲在前朝并非正式官职,一向作为加官存在,且是为皇帝、太子讲授的官员。让他给三皇子做侍讲,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三皇子的侍讲?”岑寻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陛下莫非有立储之意?”
皇帝摇了摇头:“并无此意,只是想让你侍讲宫中罢了。”
于是岑寻更加疑惑:“汉晋侍讲本为太子侍讲,今陛下辟寻此职却又不正嗣位,不知其余几位皇子可有侍讲之人参劝讲授?”
颜济闻言脸色一变,忙直起身子对着皇帝道:“陛下,四公子此言,不可不虑。”
皇帝应和道:“朕会安排。”
“寻还有一问。”岑寻接着道,“不知陛下为何会挑中寻作这侍讲?寻年不过总角,才德不茂,于家国无功,恐难担此职。”
见他意图推辞,颜栩看了眼颜济,见后者点头,才叹了口气道:“你素来聪慧,朕便与你直说了。”
他扶着颜煜的肩膀转过身,使他面对着岑寻,道:“朕想让你,咳,做宥连的侍讲,在朕死后保他一命。”
岑寻连忙叩首道:“臣不敢!陛下春秋鼎盛,福泽绵长,必能……”
颜煜猛地一回头,扣住他的手道:“父亲!你在说什么!”
颜栩安抚性地拍拍颜煜的手:“好啦。你先起来。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他望着床脚的帷幔,似是在追忆很久以前的事情:“朕虽昏昧,却也知晓,若是想保住宥连,整个京城,就只有你天水岑氏有这个能力。朕原本想托付的人是岑叔玉,然而自孔太师薨逝后,岑叔玉一直避朕不见,即便见到了,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朕无法,只有找上你。”
岑寻恭谨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天子,天水岑氏皆是陛下的臣民。陛下想护住的人,自然能护得住,陛下若是护不住,岑氏自然无能为力。”
一旁的颜济轻叹一声:“如今这朝廷究竟是谁人做主,四公子难道不知吗?”
“寻久在江湖,平日所见所闻不过些玄经妙曲,实在不知。”
“实在不知?”颜济挑了挑眉,声音也带了几分讥讽,“四公子当真有名士之风。可你就是再风流,归根结底也是世族子弟,何须在此装聋作哑。”
“寻不涉庙堂,朝政与我又有何干?谁人做主,总不会是我天水岑氏。”
“好了!”颜煜在一旁看他们打机锋,再也看不下去,出声打断道,“曾叔祖,他既不愿,又何必强求。宥连不需要谁来相护。”
皇帝竟被这句话逼出几滴泪来。他捂着胸口拼命地磕了几声,缓缓道:“好孩子,是父亲无用,连累了你。”
颜煜忙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面急道:“父亲莫急。孩儿身为帝子,若是无法凭自己的能力行走于天地间,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倘若因此累得父亲向此人低头,便是儿子的罪过,儿子万死莫辞!”
不愧是少年人,年轻气盛。岑寻心里想着,面上却是不露分毫,静静在一旁看着这父慈子孝的戏码。
颜栩却是被他这一番话气得怒急攻心,一口气就快要背过去:“你,你……”
说着,便没了声。颜煜搂着他晃了晃,见他晕了过去毫无反应,不禁更加急切地摇晃了起来:“父亲?父亲!”
颜济察觉到不对,连忙冲到外间喊道:“来人!太医令呢!快传太医!”
好好的商量演变成一场闹剧,看得岑寻有些无奈。他倒是没想过把皇帝气成这样。若是因他这番话,让皇帝崩了驾,他岑氏怕是落不着什么好。
他无奈站起,走到榻边扯了扯颜煜的袖子:“殿下莫急。您别晃了,先将陛下放平。”
颜煜对他本就没什么好感,见他此刻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淡然模样,一时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着他吼道:“你想干什么!”
他年岁尚小,声音尖细,听起来刺耳得紧,可惜除了大声些并没有什么震慑力。岑寻听得皱了皱眉,在他身旁婉言劝道:“寻略通医术,还请殿下稍让,让寻给陛下看看。”
颜煜将信将疑地抬起眼眸:“你懂医?”
岑寻自谦道:“略知一二。”
颜煜面色似有松动,身体往旁边挪了一挪,却又立马拦了回去:“我能信你?”
岑寻轻笑一声:“自然。陛下晏驾,对我岑氏有百害而无一利。”
岑寻上前告了声罪,对着皇帝的人中狠狠一掐,直接把他掐醒了。
皇帝一醒,一眼瞧见身旁的岑寻,正想拉住他的手劝说,幸亏岑寻反应快,往后一退,深藏功与名。颜煜见缝插针,握住皇帝伸出的那只手:“父亲。”
姗姗来迟的太医令见皇帝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一时间不知道是去是留,还是颜济在一旁解了围:“陛下,既然太医令到了,便让他看看吧。”
一搭腕子,无非就是些气急攻心的话,其余的当着岑寻的面,他也不好再说。颜煜倒是一脸后怕,不敢再同他父亲顶嘴,说些大丈夫当自强的豪言壮语。宗正卿挥手打发了太医下去拟方子,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四人。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了岑寻身上。
岑寻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敛眸坐定一副万事万物与我无关的模样。
颜济平复了一下心绪,重新坐在岑寻身边,接着之前的话头道:“四公子说得不错。如今朝堂之事,不在岑氏,而是陷于赵孜之手。”
岑寻随口“嗯”了一声。
颜济并不气馁,继续道:“赵孜出身平原赵氏,乃当今国舅,赵皇后生四皇子照。若是……”
皇帝自然而然接道:“待朕百年后,赵孜扶持颜照登基,那你们天水岑氏,又当如何?”
“谁做皇帝,对岑氏来说并无分别。”岑寻的话说得平和,“王朝变换更替,而世族依旧是世族。”
一时间殿内俱静,无人开口。他们都知晓,岑寻说的是实话。
半晌后,颜济道:“即使是东晋之时,王庾、桓谢之争依然存在。叔玉公和岑都督的意思,难道是将岑氏一族前程交予赵氏之手吗?”
岑寻似笑非笑道:“那陛下与宗正卿的意图,是将三殿下与这大卫江山交由我岑氏之手吗?”
众人闻言一震。
可不就是如此吗?
颜煜怒而出声道:“岑寻!你不要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却被皇帝抬手止住。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神情靡靡,像是朔风中无力左右自己的飘蓬。他低声咳了两下,断断续续道:“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你若是能斗赢赵孜,扶宥连上位,那你岑氏便与我颜家共天下。若是斗不赢,带他去凉州也好,至少护他一命。”
“作为交换,朕可以答应你们三件事。若朕能实现,皆为应允。”
“不可!”颜煜急道,“父亲!怎可用江山来交换!您让儿子以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以何面目——”
“不需要你来交待。所有罪责,朕一力承担。”
岑寻笑道:“既如此,岑寻遵旨。”
颜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无端透着股寒气。只听他郑重道:“岑寻,朕能相信你吗?”
岑寻一愣,再拜稽首:“空口无凭,陛下且看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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