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林知旭没去考试？！”戴澄差点把手里的关东煮汤都洒出去，换来了对面姑娘的一个白眼。
“你别老是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杜春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了一张递给戴澄，接着说道：“不用问，这回你又不知道是不是？”
“咳咳……嗯……”戴澄接下纸巾，擦了擦自己被汤水溅到的手指。
“每次林知旭出了什么事，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他朋友啊。”杜春玲说着，端起了自己那碗关东煮，拿起一串鱼丸吃了起来。
“不是，为什么呀？”戴澄追问，“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出竞赛小组？最近都没在学校里看到他，我还以为他跟你们一起去北京了呢。”
“一开始是还好好的，但是出发前一周的时候，他家人突然给他请了假。”杜春玲说，“听老师说，好像是生病了，没法再参加比赛了。”
“啊……这也太可惜了……”戴澄叹了口气。
“是啊，本来林知旭应该是我们当中最有机会拿一等奖的，如果他能顺利参赛的话，拿到一等奖，就可以直接走特招，去市一读实验班了。”杜春玲想了想，又咬下了一颗鱼丸，接着说道：“不过他就算回去中考，也能进市一，这倒是不用担心。”
“也是……”戴澄点了点头，“可是，不知道林知旭究竟生了什么病？会严重到考试都去不了……”
“诶，林知旭今天已经回学校了，你还不知道呢吧。”杜春玲用手里穿肉的木签指了指戴澄，“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就当是谢谢你请我吃关东煮啦！”
“什么？林知旭已经回来了？”戴澄惊喜道，“那我放学就去找他。”
“嗯。”杜春玲点点头，把空的纸碗和木签扔进了垃圾桶，接着说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自己去找他问吧，我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好嘞好嘞，谢谢您~”戴澄抬手放到眉边，冲着杜春玲随意一摆，潇洒得不行。
“没事别老找我，同学会乱说话。”杜春玲丢下这么一句便扭头准备走，刚走出去没两步，她又停下脚步，回头对戴澄说道：“很快就要中考了，你别天天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林知旭哪怕不参加竞赛，照样能考进市一，等上了不同的高中，你想见他就难了。”
戴澄的脸上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杜春玲见状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戴澄嚼着嘴里的牛肉丸，含含糊糊地念叨：“真是的，跟我妈一样唠叨。”
快放寒假了，天黑得越来越早，比起其他放学后还要去补课或是自习的同学，林知旭走得要干脆得多。
刚一打下课铃，他就收拾好书包，目不斜视地第一个走出了教室，脚步不紧不慢，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他的腿脚已经几乎全好了，日常走路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腿曾经断过。
学校门口等待孩子的家长比往常还要多了些，林知旭逆着家长们张望的方向走出去，回到了他之前常常等车的那个公交站。
这个学期的竞赛已经全部结束，他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抓紧时间去做那些竞赛题了，此时站在人群熙攘的公交站里，他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正当林知旭望着马路发呆的时候，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站到了他的身侧，开口道：“林知旭，好久不见啊。”
林知旭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梳着锃亮油头的熟人——
“我听说了，你根本就没去北京考试，他们说你生病了——我看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油头男刻薄的眼神在林知旭身上转了两圈，嗤笑一声：“生病是借口吧？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去考试。”
说着，油头男便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根黑色的布条，在林知旭的面前晃了晃：“这是你的吧？我在你座位下面捡到的。”
林知旭眼神一凛，立刻伸手试图抢下那根布条，油头男却早有预料似的，马上一抬手，让林知旭抓了个空。
“就因为家里有人去世了，你连国考都不去？”看他的反应，油头男知道自己肯定猜对了，微微一笑，出言讥讽道：“占着茅坑不拉屎，真是个废物。”
抓空的手捏紧成拳，可林知旭却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双眼紧盯着那被油头男举得高高的黑纱。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装听不见是不是？”油头男推了林知旭一把，说道：“你想要这个破布条？行啊，跪下来跟我道歉，就给你。”
林知旭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将眼睛瞪得通红。
“快跪啊，让我也录个视频，我高兴了就放你一把。”油头男说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愈发扭曲起来，他沉下声音，接着说道：“反正我也已经被处分过了，市一肯定是去不了了，我不在乎跟你一起上校园新闻。”
这个时间点的公交站几乎是人满为患，等车的人从站台上漫了出去，不少人都站到了空旷的车道上，追跑打闹的学生们也不在少数，林知旭跟油头男这边小小的对峙还没有被任何人关注到。
如果林知旭真的下跪道歉，或是动手打人，那么引发骚乱，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怎么？哑巴了？”油头男晃了晃手里的黑纱，就像是挥舞着什么不祥的旗帜一般，“抢竞赛名额的时候你不还挺积极的吗？”
不是听到油头男这么说，林知旭自己也几乎要忘了——自己当初之所以那么努力地学习，只是为了兑现与父亲之间的约定：如果他能顺利通过竞赛进入市一的实验班，父亲就会把母亲接回家住，让一家人再次团圆。
只是这样的目标，现在再回首看去，仿佛都是梦幻泡影。
他努力想要去抓住的东西，最后都成了指间流沙，除了伤痕累累的躯体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喂！真傻啦？”油头男见他发起呆来，又不满地将黑纱举到他面前，说道：“你不要这个了？行啊，那我现在就扔了。”
说着，他就举着那黑纱要往一旁的垃圾桶里塞，就在这时，林知旭终于有了动作，他瞬间凑近了油头男，还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什么，迅速打开，朝向油头男的手腕刺去。
油头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缩手，黑纱从他手里落到了地上。
“林知旭，你有病吧！”等看清了林知旭手中的东西，油头男更是大惊失色，“你居然拿圆规扎我？”
林知旭手中紧握着的，正是一柄银色的金属制圆规，他将圆规打开，锐利的尖头一侧直直指着油头男，似乎随时能在他的手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裂口。
见到油头男已经扔掉了黑纱，林知旭便附身将其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回到了口袋里，与此同时，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手中的圆规。
“你老举着那玩意干嘛！”油头男后退了一步，“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至于吗？”
林知旭却依然不说话，而是又握着圆规向他走进了一步。
油头男这时才觉得林知旭的状态有些怪异，禁不住咽了口口水，骂了一句：“神经病。”
然后便落荒而逃。
逃跑的油头男却直挺挺地撞上了往这边跑来的戴澄——
戴澄本是远远地在人群里看到了林知旭和油头男在一起，放心不下所以想要赶过来帮忙的，谁知道才跑到一半，就跟慌慌张张的油头男撞上了。
“是你？”戴澄看清了那颗油头之后，马上就不顾自己被撞疼的胸口，伸手揪住了油头男的衣领，怒道：“你是不是又去找林知旭麻烦了？沙包大的拳头看见没？我……”
“不是不是，我没有！”油头男立刻矢口否认，“是，是他自己发疯好不好！”
“他发疯？他能发什么疯！你少转移话题！”戴澄说着就要把拳头往油头男脸上塞。
“你自己去看！”油头男赶紧抬手挡脸，指了指公交站，“再不去他就跑了！”
戴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油头男瞅准时机，连忙摆脱了戴澄的控制，夺路而逃。
“哼，放你一马。”眼看公交站那边来了好几辆公交车，戴澄怕林知旭走了，还是决定先去看看他的情况。
幸运的是，戴澄赶到的时候，林知旭还在抱着书包整理文具袋。
“林知旭！”戴澄上下打量了林知旭一圈，惊喜地发现他已经没再拄拐杖了，便高兴道：“你回来啦？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林知旭抬眼看了看他，然后便又低头，继续把手里的圆规放进亚克力的收纳盒里，塞回了笔袋。
“我刚刚看到那个油头男了，他是不是又来招惹你了？你跟我说，我去帮你教训他！”戴澄作出撸袖子的样子，好像只要林知旭一声令下，他就要去大战三百回合了。
可林知旭这边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漠得像在看陌生人一样。
戴澄被他那样看了一眼，满腔熊熊燃烧的义愤就凉了一半，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放轻声音接着说道：“你、你没事就好，有段日子没见到你了，听说你生病了，我还挺担心的。”
林知旭没有搭茬，只是埋头收拾好书包，重新背到了背上。
戴澄见他脸色不太好，以为他是因为没赶上竞赛心情郁闷，便凑上去揽住了他的肩头，安慰道：“杜春玲都跟我说了，你因为生病，没赶上去北京考试对不？没关系啦——反正去不去你都能考上的啦。”
林知旭深吸了一口气。
“诶，车站过去的那个街角，新开了一家游戏厅，我带你去放松放松吧？那边柜台的小姐姐可好看了……”戴澄说到兴奋处还无意识地曲起了胳膊，勒住了林知旭的脖颈，“哎呦，今天不行，今天我妈难得回趟家，我得早点回去来着……”
正当戴澄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林知旭却突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地把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脖颈上拽了下来，戴澄一时反应不及，胳膊的关节一下就被拧成了扭曲的角度，疼得他嗷嗷直叫。
“疼疼疼疼！”
尽管林知旭很快就放开了戴澄，可是戴澄还是揉着被扭疼的肩膀，龇牙咧嘴地愠怒道：“你干嘛啊？”
“别碰我。”
林知旭一开口，戴澄就愣住了。
那声音实在太过喑哑，与其说是变声期的影响，不如说更像是声带被野兽的爪子撕扯过，他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卡通片里的怪兽一般低沉怪异。
“林、林知旭，你的嗓子怎么了……”戴澄这时才注意到，林知旭的校服里穿着一件高领的绒衫，而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那高领被扯下来了一些，露出了一些类似胶带边角的东西。
林知旭也注意到了戴澄视线的方向，他非但没有继续遮掩，反倒大大方方地拉开了衣领，露出了自己的喉咙——
林知旭的喉结处贴着一块大大的医用敷贴，将整个喉部包裹住，尽管是肉色的敷贴，却比林知旭惨白的肤色要黑了三个度，像是一张电线杆上粘着的小广告，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是……”戴澄皱起了眉头，他那浅薄的认知使他无法想象这医用敷贴的作用，只好傻乎乎地问道：“你是去割扁桃体了吗？”
林知旭拉回领子，似乎懒得再搭理他。
戴澄甩甩胳膊，没有去责怪林知旭下手太重，反而接着说道：“也是，你前段时间受伤，这段时间又生病，是得多休息——诶对了，你妈妈怎么样了？我有段时间没去看她了，阿姨还好吗？”
话语一出，林知旭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他抿紧双唇，厚厚镜片背后的双眼逐渐低垂下来。
“怎么了？”戴澄发觉了他的状态不对，便小心地问道：“阿姨……不太好吗？”
林知旭没回答。
“嗯——那咱们下次去的时候带束花给她吧，之前一直说要给阿姨的床头放个花瓶，结果一直没找到机会。”戴澄说道，“阿姨看到花，心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花。
林知旭想着，在母亲的遗体送别会上，已经有了够多的花。
黄的白的，还有妈妈最喜欢的百合。
所有的花朵都被精心打理过，开得正是最好的时候，在那些怒放的花丛当中，簇拥着的，是母亲覆盖着精致妆容的面庞。
美丽的花朵和锦缎淹没了母亲那因坠楼冲击而残破的躯体，只露出沉睡一般恬静的面容，让前来送别的亲友们，心中好受一些。
可是林知旭知道，妈妈睡觉的时候，从来不会化妆。
“林知旭？林知旭！你怎么了？”
戴澄关切的询问，突然间打断了林知旭的回忆。
林知旭转过头来，终于正面看向了戴澄的眼睛。
“你怎么发起呆了啊？”戴澄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病还没好？那你先回去休息吧，下次咱们再约……”
“戴澄。”戴澄还没说完，林知旭就用那怪兽般的嗓子打断了他，这怪异的声音甚至让旁边等车的路人都不禁侧目。
“怎、怎么？”不得不承认，林知旭用这么古怪的声线来叫自己的名字，确实让戴澄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别来找我了。”林知旭说。
戴澄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是林知旭的嗓子不好，说话太含糊，还是自己听错了，误会了林知旭的意思？
然而，林知旭却并没有给戴澄任何进一步的解释，只是迈步就要走。
但是戴澄却连忙抓住了他的手，追问道：“你什么意思？我是想关心你一下啊，我……”
“不需要。”林知旭回过头来，那眼神中的冷淡和漠然是戴澄前所未见的，他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片刻后，突然又笑了起来。
可这笑容实在是僵硬至极，嘴角硬生生地扯出一抹弧线，配上厚镜片背后那对毫无笑意的双眼，怎么看怎么别扭。
戴澄没有因为林知旭的笑容而放松，反而更加揪心了。
“下个学期中考，你有可能跟我上同一所学校吗？”林知旭猛地甩开了戴澄的手，接着用他那令人不忍卒听的声音说道：“既然不是一路人，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
戴澄愣住了。
林知旭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子，塞进了戴澄的手里，说道：“还给你，不需要了。”
说完，林知旭也不等他反应，就径自顺着人群，向着刚刚到站的公交车走去，很快便淹没在了拥挤的人潮里。
戴澄愣怔着低下头，打开林知旭塞过来的塑料袋看了看——
那是一条红色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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