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机器人在韩暮生考完试的当天下午就到货了。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准确来讲,它是沈朝听一直耗到韩暮生考完试才去取的。
不是出于懒或者这样方便,毕竟他天天出去也不见得哪里就会麻烦多少,而是沈朝听总觉得它代表了某种他还没意识到但已经出现了的情况。即使他现在意识到它是代表那种情况,也无法判断那到底是好是坏,又要给他带来怎样的结果。
他难道还能阻止它的到来吗?
只能尽可能地延缓。
蹦极的地点要坐缆车上去,倒和第一次的想法重合。想起旅行之前的事,一切都恍如隔世。
可以用上这个词吗?应该是可以的。不然,以前像雾一样的感觉要怎么表达出来呢?
沈朝听牵紧韩暮生的手:“有点像摩天轮的最高点。”
“听听是在暗示让我亲你吗?”韩暮生含笑。
沈朝听猝不及防:“啊……我没……”
“但我想亲了。”韩暮生很坦诚,“这个缆车里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亲呢?”
沈朝听还没找到“想亲”和“可以亲”之间的必然联系,脸颊就被轻快地亲了一下,触感和羽毛拂过那么轻微。韩暮生的嘴唇很柔软,早上出门的时候涂过润唇膏。相比之下,沈朝听的嘴唇就显得粗糙一些,假如韩暮生不监督他喝水,到了傍晚就会起皮。
沈朝听突然想起自己还抱有幻想,还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年岁,他也想过自己是否会拥有一个俏皮可爱的恋人,或者是别的性格,但总之愿意和他在一起,可能会帮他撩起头发,也可能是指尖轻轻相撞,抬眼,脸就红了一片。
原来梦境也有兑现的那一天。
这种习以为常和轻而易举让他忘记了自己曾经难以忍受的日子,忘记了自己饱受折磨的根源,忘记了他其实吃过很多苦,才能获得如今的视线交缠。他只是觉得,沈朝听竟然有如此的好运收获如此的幸福,他什么时候会把它弄丢?
免费的东西总是最贵的。他焦虑地回忆自己花在韩暮生身上的钱是否超过了韩暮生花在他身上的,但他又把别人的感情看得很重。他自己的爱一文不值,但别人的如和璧隋珠。他越算越把自己的脊骨弯下去,弯到地上,恨不能落进尘埃里。
……可如果把自己看得那么低,他永远、永远,也没有机会让韩暮生愿意为他停留,不把那昂贵的、他无法回报的爱收回。
那么,提高一点点?
可怀揣着这样威胁别人心思的人,又怎么能奢求别人纯粹的感情。
沈朝听弯弯眼睛:“这里的风景好看。”
山谷里,树木上白雪皑皑。萦绕在上部的薄雾在日光的驱逐下早就烟消云散,残存的水珠不引人注意地从山壁上滑落,跌进突出石块上生长的草叶丛里。
飞鸟途径这里,远远就拉长啸音。回声撞击山体,砸在缆车上,像露珠相撞,碎音四溢。
“秋天应该会更好看,这里枫树比较多,一片火红色。”韩暮生说,“咱们是在冬天来的,下次就不用再在冬天看它了。”
高空中的风把缆车吹动。送上青云的借力是他们落地之前最后的一助。韩暮生先走出去,沈朝听跟在后面,耳朵里灌满风声。
韩暮生和他凑近了咬耳朵:“再走一段就到了,爬上去……话说这里半山腰的地方还有寺庙,那里也有缆车,听听,你是想跳完就走还是去寺庙看看?”
“都可以。”沈朝听说,“很灵吗?”
“心诚则灵嘛。如果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的话,就去看看吧?”
“好。”沈朝听伸出手,拽住他的大衣衣带。明明韩暮生眼睛看着沈朝听的脸,手上却也长了眼睛似的,把沈朝听的手握住:“放在外面凉,我牵着你。”
沈朝听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韩暮生旁边,脚边簌簌的草叶穿梭声丝毫没有入耳。他的眼睛也没有看到别的,黑色大衣微微浮起的边缘是他视线落脚的地方。他的耳朵又被堵住了,应该是因为要面对蹦极,他并没有做过极挑。他其实玩过,有些时候,演戏的时候需要。
但他没有玩过极挑。他没有玩过极挑。他因为没有玩过极挑而害怕,耳朵里钻进嗡鸣,这是很正常的。眼球转动时颤了下,让他迟半拍疑心眼珠子是不是要掉出来。但好在没有,眼睛还好好地待在眼眶里,死死黏在男生的背后。
韩暮生停下脚步,沈朝听一头撞上去。
“走路的时候也在发呆吗?”韩暮生蹲下身,指着沈朝听的鞋给他看,有些无奈,“听听,撞在石阶上这么多次,一点也不疼吗?”
“受了那么多伤,真的一点也不疼吗?”宋明莘生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温和,“为了憋住眼泪把嘴唇都咬出血了,最后还是没憋住。怎么哭起来也这么让人心疼呢?”
“不疼。”沈朝听嗓音喑哑,怯怯地回应。
“再这样,我就要抱着你走了。”韩暮生站起来,“刚刚那一声我走在前面都能听见,这么能忍啊?”
“抱抱你会好一点吗?”宋明莘问,她环住沈朝听的肩膀,“哭的时候就大声一点吧,小心把身体憋出伤来。”
“可以抱吗?”沈朝听问,“我不想……”他有点语无伦次,片刻后低下头,轻声,“有点疼。”
具体是哪里疼,他也说不上来。但就是很疼,从指尖,从眼睛,从风吹过的每一寸皮肤,从骨头缝,从他很早很早以前吹到的来到世界的第一缕风。哪里都在疼。
熟练的公主抱,韩暮生道:“骑士要护送公主上山了。”
“疼就对了。”宋明莘突然严厉起来,“不疼就吃不到教训,下次还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
“我不会了。”沈朝听把脸埋在韩暮生胸前,声音闷闷,“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韩暮生笑着掂了掂他,让沈朝听下意识抓住他的衣领后才平稳下来,哄沈朝听:“嗯,听听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不过我也想照顾听听呀。但以后不要再是受伤的照顾就好了。比如今天的,就完全可以避免嘛,公主大人说对不对?”
沈朝听从被魇着的状态里走出来,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嗯,我会小心的,不让你担心我。”
不用“你们”,而是用“你”,进步很大,可喜可贺。韩暮生本来也没想责备他:“是台阶不好,修得那么隐蔽,旁边还有很多草,路都被遮住了。”
沈朝听被他的话逗笑,后知后觉感到羞赧:“我的脚不疼了,你……把我放下来吧。”
韩暮生的怀抱很温暖,想到要脱离,沈朝听心中竟然还有几分不舍。
柑橘香在冷风的加持下清冽又明晰,和男生的体温中和,让人不由得昏昏欲睡。
“就几步路了。”韩暮生突然说,“完蛋了。”
沈朝听一惊,急问:“怎么了?”
“我的手黏在听听身上放不下来了。”韩暮生一本正经,“好可怕,感觉要找到一个空旷的地方才能尝试把手臂扯下来。”
“……”沈朝听无奈,“只是想到这一会儿不走路,到上面会不太习惯地面。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刚沾地,膝盖就弯下去了,差点跪到地上。”
“我在旁边,不会让听听摔到的。”韩暮生三步并作两步走完最后一段路,把沈朝听放下去,“好了,现在可以松手了。”
沈朝听走了几步,没有酸软感。
“听听要先跳还是后跳?”韩暮生问,“先后顺序没什么,但如果我先的话,不一定能看到听听的身姿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沈朝听,满眼“你忍心让我不看你吗”的情绪。
“那……我先吧。”沈朝听走到工作人员旁边。蹦极台是铁制,在冬天自带一股肃杀之气。依照工作人员的指挥戴好装备,高度是一百七十二米。
不是没考虑过更高的,毕竟上面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并且考虑到不管怎么样,只要出意外了那就只有一个结局,还不如享受一把刺激。但韩暮生还是综合考虑了各方材料信息,确定只有这一个算不上年久并且建筑材料精良,高度也符合要求。
沈朝听站到蹦极台边缘。下面是一片白雪中点点黄绿色。他垂眸,手指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
“我……”准备好了。他应该说。但话堵在嗓子眼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韩暮生走过来担忧地问他:“是不能看着下去吗?那背朝外面呢,会好一些吗?听听你别硬撑,不是一定要做的。”
沈朝听转过身。他眉头皱着,牙关紧咬,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很苍白。工作人员也来劝他:“先生,如果实在不能接受的话,我帮您把这些东西卸下来。”
幸好现在后面除了韩暮生没有人,他没有打扰到别人,沈朝听想。但韩暮生期不期待蹦极呢?他如果期待的话,会不会觉得自己很畏缩、胆小、没用,甚至是影响了他一天的好心情呢?
韩暮生那么期待出门,他却只能给他一个败兴而归的旅程吗?他们心里真的和表面上是一样的温柔可亲吗?工作人员是不是在心里骂他胆子小还要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呢?
不能这么想别人,沈朝听否定自己。别人有可能是善良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能随便污蔑别人。他不公正,他没有对别人好,他的思想不对,他又做错了一件事。
他做错了很多件事。
韩暮生现在在想什么呢?冷汗落下来,沈朝听的泪腺也无法自控地分泌泪水。眼泪模糊他的视线,刺疼眼球。他看不清韩暮生的样子,耳朵里又没有了声音。或者说,又没有了他想听见的声音。
脑袋一阵阵发昏,为什么他一定要硬扛?为什么做不到的还要做?为什么给别人期待又把它剥夺?你难道不觉得这种做法的你很下贱,很低劣,很令人不齿甚至是唾弃吗?
他的胃像被一只大手握住并肆意揉捏那样紧缩、挤压。他感觉自己的肺也出了问题,呼吸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他用力眨了下眼睛,把眼泪挤出来,对韩暮生笑,轻言细语:“我没问题的。只是第一次来,有点害怕。”
韩暮生不想让他跳了。他皱着眉,语气放柔:“听听,不能硬撑没关系的,还有其他运动,不一定非要这一个……”
沈朝听把身子背过去。
他不敢看韩暮生和工作人员的表情。他悲哀地想,也许那两双眼睛里闪着的会是厌烦与不耐。
他嗓音发哑,但很坚定:“我可以的。你推我一把吧。”
韩暮生没办法,只能在背后当那个推手。沈朝听身体颤抖的频率隔着层层衣服都能被他捕捉到。他开始后悔提出这个建议了,明明知道沈朝听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比起让沈朝听直面恐惧,他更想让他就在温室里长成自己愿意长成的样子。
沈朝听根本不需要吃那些苦。
沈朝听问:“还不推吗?”
韩暮生手上用力,沈朝听借力松懈,人便如飘摇的风筝落入空荡的山谷。沈朝听睁大眼睛,努力看清疾风带来的模糊景色。他看见雪更近了一点,但也没有很多,因为这段距离还没有远到那种地步。他感觉自己手上抓到了云雾,但其实空空如也。在恐惧与紧张共同蹂躏的心脏里,他迟钝地想到,刚刚韩暮生推他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你是否真的存有杀死我的心思,还是只作为让我强大的推力之一?
好痛,肋骨下面也在痛,哪里都痛。他觉得是寒风吹的,毕竟他今天穿的衣服依旧不是很厚。他在空中摇晃,一阵风都能把他卷到又一个程度。绳子的弹性让他只能上蹿下跳,恍惚间他听见绳子崩裂的声音,寸寸绽开,像他砸进深深雪层的眼泪。
真的会不想杀死他吗?会有人不想杀死他吗?连工作人员也会这么想吧,一个无能的、没事找事的、莫名其妙的精神病。
绳子慢慢往回收,沈朝听重新落回地面。他的脸上满是泪痕,工作人员鼓励他:“先生,您能敢于跳下去已经很厉害了!”
是反讽吗,还是真诚的夸赞?沈朝听寻声看过去,只能看到弯弯的笑眼。他一怔,道:“谢谢。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哪有。”工作人员笑了笑,调侃,“而且,今天能看到你这样的美人,如果您不喜欢这种称呼的话我先道歉,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感受,能看到您这样的美人落泪,那可真是赚了。”
沈朝听心下一松。韩暮生一直抱着他,见他不再聊天,把他抱到一旁干净的石头上坐着:“听听你先休息一会儿,我等下再来找你。”
石头上铺好了韩暮生的外套,叠得很整齐,也是刚脱下来的,还泛着暖意。
沈朝听没有走近去看男生在空中飞荡的场景。
他想,这样就够了。他没有勇气去看,他怕自己又想到这是不是韩暮生为了逃离他而寻死。
他不应该这么觉得,他总是把珍惜的东西搞砸。
沈朝听抱住胳膊,感觉很冷。
工作人员突然和他又聊了起来:“您的恋人刚刚可紧张了,一直站在旁边探头探脑。你们的感情真好,我光是站在这里,脑子里面就记住了‘像仙鹤一样’,‘蝴蝶’,‘他好漂亮’。”
沈朝听的目光移到云消雾散的半空。
他轻声说:“他一直很好。谢谢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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