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三十一号下午，天气阴。
上午沈朝听出去买了早餐，还晨跑了一圈。虽然仅有一圈，却是他运动生涯上的一大步。
他用早安吻叫醒的韩暮生，于是男生一上午都是傻乐的样子。
沈朝听难得一直在一旁捣鼓手机，韩暮生看他捣鼓，他不给看。
中午吃完午餐，韩暮生要回家一趟。沈朝听点头表示会照顾好自己，让他放心离开，不用着急回来，路上注意安全。韩暮生更想早点回来了。
沈朝听又给了他一个离别吻，韩暮生也给沈朝听留了一个。
世界再次陷入安静。
窗外的冬风把树上残留的可怜的枯黄叶子卷下来，激起它破碎时的哀叫。客厅里，沈朝听失手打碎了一个盛有糖果的盘子。他裸着手把碎片捡起来，细白的色泽像振翅的蝴蝶。刮擦留下的血痕，是上面画龙点睛的一笔，活灵活现。
沈朝听把糖捡起来，装在新的盘子里。
他原本想看看能不能把头发褪成本色，找了一会儿教程后发现自己的例子好像不是很多。寻思几分钟，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今天是一月三十一号，阴历十二月廿一。
房子被打扮得很暖和，很温馨，东西变得凌乱，充满生活气息。
相当多的东西都出现了情侣款，图案基本以小熊和小兔为主。
家里短暂地迎来过沈朝听玩偶，但很快就被送了回去。因为韩暮生最近又刷到了“水仙cult”，虽然知道都是假的，可为保万一，让很多小沈朝听围着相对来说孤零零的小韩暮生吧。
“我有听听一个就够啦。”男生笑眯眯地说。
沈朝听喉头哽了哽。
他慌忙站起来冲进卫生间，一路撞歪板凳撞上桌子，腰腹八成留下了淤青。他跪蹲在马桶前，指尖抠进自己的喉咙。他连着几天吐不出来东西，因为在吐之前他什么也没吃。在男生面前吃下的食物他会在人不在的时候全部吐出来，那会儿他看着面前的呕吐物，空空如也的胃部又泛起恶心。
他吐不出来了。
他好难受。
头晕，反胃，一阵阵嗡鸣声，眼睛涩得像没熟的猕猴桃。
涎水顺着手指摇摇晃晃，酸味和苦味漫在口腔。终于把胃吐出来了吗？沈朝听浑浑噩噩地想，太好了，终于不用再被胃缩折磨了。
不大的空间里弥漫着酸水的味道。
沈朝听后知后觉地打开排气扇，站在洗手池面前使劲搓自己的手和洗脸。他反复揉搓伸进嘴里的那根手指，还有口水爬过的地方。他的眼圈本来就红，被手背粗鲁地擦过后更显得可怜。苍白的脸上因为心脏剧烈跳动而泛起红晕，让他看起来更健康。
他突然抓住自己的发梢，柔顺地趴在肩头的长发陡然被拉直，因主人手颤抖的频率也如琴弦猛烈振动。他用力往外扯、往下拽，终于抓了一手碎发。长的蓝色，短的黑发，参差不齐的白。沈朝听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发丝，喉结滚动。
他一时竟想把它咽下去。
他做贼似的把头发扔进垃圾桶里，哆嗦着手把那个罪魁祸首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握住它的腕部。他猛的退后几步，又快走上前，把头发捡起来，惶然寻找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好崩溃
他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本来就单薄的身子打了个抖，直直跪坐在地上。韩暮生来了之后，房间里到处都铺有地毯，让他现在省了被冰凉的地板刺骨的寒冷。但也没好到哪去。沈朝听小腿酸疼，胳膊有自己的思想来催促行动。
他恶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留下深深的牙印，整齐且隐隐渗出鲜血。疼痛让他稍稍清醒，沈朝听这才看见他把客厅弄成了什么样子。
歪的沙发，倒在地上的椅子，毛毯边缘被踢得卷起来，花瓶里的花全在垃圾桶里。电视机的液晶显示屏上都多了几道裂痕，不知道是被他用什么砸的。
他默默站起来，把所有东西都恢复原位。
天渐渐黑了。冬天的天总是黑得很快。他又昏迷了多久？沈朝听不知道。他最后看了眼阳台上的风铃草，揣着那封从韩暮生那里偷回来的、本来就属于他的信和一支笔离开了这儿。
他把门锁上，反复试验能不能再推开。确保不会后他把钥匙埋在门口的地毯下面，自己不再拿着。
这是一个温馨的家，门口提前挂上了福字。福到了。
他穿着不合身的大衣——原因是他忘记了该怎么把胳膊从袖子里穿进去——手拢着开口处。他招了辆出租车到那个刚刚被修整焕然一新的房子。他的脚上穿着的还是有小兔子的棉拖，裤子不属于冬天会出现的任何一件。沈朝听想了想，是韩暮生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偷偷拿走的薄裤子，是夏天穿的。他今天穿上了。
他锁着眉头，嘴唇不安地抖动，像刚来到岸上的鱼。
司机看起来是个冷漠的人，他并不主动搭话。也许是他的错觉，他现在听不见声音。也可能是司机担心他是精神病，毕竟他穿得那么狼狈。他似乎确实是个精神病。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
“到了。”司机说了上车后的第二句话。
沈朝听付了钱，急匆匆地下车，跑向一个小超市。
他有东西忘带了。只能现在买。他把东西揣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即使身子已经在衣服里面和先前风里的叶子一样。
有什么声音在追赶他。沈朝听迟钝地转过身去，那个司机。他抱着两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有点眼熟。沈朝听眯眼看过去，好像是他家的扫地机器人。
“你东西忘拿了。”司机说。
沈朝听朝他道谢，把东西拿过来。司机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说：“不管有什么困难，也别太绝望。人生就这样……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
沈朝听一愣，眼睛下意识弯起来。
“谢谢您。”他嗓音干涩，“您忙吧，再怎么样……我不会放弃的。”
他声音很含糊，但司机能听见。司机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大概想的是人各有命吧，他也尽力了，沈朝听想。
人各有命。
沈朝听一路无言地走进那个房子里。
窗明几净，施工队把它打扫得很整洁。绳子就在桌子上放着，安静而温顺。沈朝听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放下来，沉默地打开手机点了份外卖。他点了一个蛋糕。这里还有额外的一件东西，是个快递，他之前寄过来的，相机。
开机，放在三脚架上。
等待蛋糕。生日蛋糕。
从门铃响起的时候沈朝听就按下了录制键。相机镜头放大，对着空荡荡的桌子，粗壮的麻绳突兀地占据一片模糊的影子。
蛋糕接过来，放在桌子上。
插蜡烛，点燃，烛火明灭。
洒满抹茶粉的蛋糕，看起来很诱人。
“我是陈万青……”沈朝听对着镜头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每个我的生日。
“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给我过，也不在乎给我过生日的人真不真心。我自己总得过吧，哪怕是当试验品，也得给自己一点当人的尊严是不？
“哪个陈万青都是人。”
沈朝听手掌虚虚握杯，举起来，轻声说：“敬愿望的实现，敬我之死。”
死。
沈朝听浑身一震，差点一头栽进蛋糕里。他突然迸发全身活力，动作娴熟地把绳子系在扫地机器人身上。他练习过，它们还能移动。做好这些，他犹豫了一瞬，又把前面的步骤全部解掉。
取景器里，沈朝听的表情看起来有种纯稚的茫然。天真，单纯，柔软而需要依附。麻绳摊开在他掌心，不追求美观的物品衬得他更像艺术品，那双手尤其如此。
他似有所感，看了眼镜头，仿佛后面还有人在看着。
沈朝听缓缓露出一个笑。
他把绳子系在自己的脖颈上，仰头的模样像待死的天鹅。粗糙的质感在他脖子上留下擦红，颜色很浅，很快就会复原。
沈朝听手上用力。
他的手还在抖，但力气出乎意料的稳。他用尽全力把绳子朝两边拉扯，扯得他喉管窒息，扯得他大脑发晕，扯得他感觉自己的眼球要突出来，变成青蛙，世界上第一个人形青蛙。
他的手松开，歪坐在沙发上，控制不住地痉挛与深呼吸。
他缓了一会儿，连滚带爬地跑到镜头后面终止录制。他把进度拉到最后去看，他看见自己在濒死时丑陋的样子，那与好天气不符合，与明天的二月份不符合，与立春不符合，与除旧迎新的除夕和春节也不符合。
那与美不符合。
他的手无力地下垂，视线慢慢转移到才买来的东西上。
沈朝听如梦初醒，打开手机，问韩玉槊韩暮生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永乐：还有点时间，想他了？
沈朝听打字：不。只是希望你可以让他晚一点回来。
其实不需要这样，沈朝听想。男生会先去那个房子里，然后再来这边。他突然庆幸住进去之后监控就都被拆了，不过其实也不用庆幸。
韩玉槊会告诉韩暮生的。韩暮生一定会提前回来。
他不会闯红灯，他会听话，像沈朝听总是很听话那样。
沈朝听又笑起来，眼睛弯弯，弧度很甜。
他不能让自己以那种丑陋的姿态在春节气息浓厚的时候被人发现，小机器人也不该受无妄之灾。
他把文件名字从“我”改成了“剧终”，然后面无表情地拆开包装，菜刀锋利的刃在摇曳的烛火下清晰得比雪明亮。
韩暮生从韩玉槊那里得到消息的时候，就差在脑门刻上“我现在就要走”几个字。
“难不成是在给你准备惊喜？”韩玉槊非常不负责任地猜，“不然叫我看着你干什么。”
“你说我要不要先买一束花？”韩暮生不理她，絮絮叨叨，“现在买红玫瑰是不是太俗气了，我从咱家后院里扒点怎么样……别揪我耳朵怎么这么抠门我自己挑！”他连忙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你也没说一会儿是多会儿，我现在走了，在路上耽搁一会儿，也算是晚到吧。”
“喜欢在自己家门口吹冷风你就走。”韩玉槊翻了个白眼，“你妈都不带管你的还来问我。”
韩暮生于是很快溜进了车上。今晚的红灯格外多，没有人卡在最后三秒冲出去。他有些遗憾地想，这次没有理由鄙视他们没有男朋友的叮嘱了。
沈朝听的手腕和大腿多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桌子上后来被找出来的信被染红了一半，他视线定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移开。
他面无表情地用完好的那只手的手背擦了擦脸上自己看不见的血迹，皮肉外翻全当没有看见。
然后应该是胸膛。
这算不算来自灵魂的剧痛，什么也不知道。
皮肉也发出求救的声响，哀嚎着要世界给它们公平的裁决，主人为什么是个神经病，让它们吃尽苦头，眼泪混着血水变成地上绽开的花。
沈朝听抬眸看向门口。
现在是几点，他不知道。
但是三十一号和一号，听起来也没有太大区别。
尸体在什么时候被发现，那就是哪一天。
世界在他眼里轰然摇晃，转出重影，顷刻倒塌。
【以上内容全部为沈朝听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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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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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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