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瑶的人生，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瑶池”奶茶店的落地玻璃，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是熬煮得恰到好处的黑糖混合着醇厚牛奶的味道，店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音量恰到好处，既不会干扰思考，也不会让空间显得过于寂静。
她刚刚擦拭完最后一个玻璃杯，将它倒扣在架子上，折射出一点晶莹的光。
此刻，她正专注于手机屏幕上播放的狗血都市情感剧，手边是一杯自己特调的，加了双份珍珠的招牌奶茶。
剧里，男主角正对着女主角声嘶力竭地咆哮：“你根本不懂我为你付出了什么！”
凌瑶吸了一口奶茶，满足地眯起眼，内心毫无波澜地吐槽：
【付出？你付出的不就是你那泛滥成灾的自我感动和那点微不足道的钞能力吗？真论起付出，当年我在北冥冰原堵裂缝的时候，可是实打实耗了三百年修为，连句加班费都没捞着。】
是的，凌瑶，表面上是这家位于城市安静角落的奶茶店老板，实际身份，是神界前任战神，工龄横跨数个纪元，于三百年前正式提交退休报告，成功遁入人间，享受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
对她而言，这种不用操心KPI（功德绩效），不用应付办公室政治（神界派系争斗），每天只需要研究糖分配比和思考晚上追什么剧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神生赢家。
“老板，再来一杯杨枝甘露，打包。”
“好的，稍等。”凌瑶应声起身，动作娴熟地开始操作，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锤炼，只有极细心的人，或许才能从她偶尔凝视某个虚空点的眼神，或是那过于沉稳平静的气场中，窥见一丝非同寻常的痕迹。
电视上，地方新闻台的女主播正用字正腔圆的播报声，穿插在剧集的广告间隙：“……近日，全球多地出现植物异常枯萎现象，专家初步判断可能与新型气候模式有关，呼吁市民不必过度恐慌……”
店里有零星的顾客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城西那个老牌的植物园，一夜之间好多珍稀树种都蔫了，太邪门了。”
“何止啊，我家阳台养了十年的绿萝，昨天突然就枯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网上都在传，说是世界末日要来了……”
“瞎说什么呢，肯定是环境污染或者什么未知病毒啦。”
凌瑶手下不停，内心再次活跃起来：【异常枯萎？嗯，这股气息……有点像“虚无之暗”泄露出来的边角料，不过问题不大，封印小组那帮家伙虽然业务能力比不上我当年，但处理这种小渗漏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算算时间，他们的应急响应流程也该走到现场勘查那一步了吧。】
她对此并不在意，就像一位已经从一线退下来的老工程师，听说曾经参与建造的大桥某个螺丝有点松动，虽然会下意识地在心里评估一下风险，但绝不会再挽起袖子亲自冲上去拧紧。
毕竟，交接工作已经完成，退休金也领了，再插手就是越权，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功德点补贴。
她现在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在了眼前这杯杨枝甘露里，西柚果肉要粒粒分明，芒果茸要打得细腻顺滑，椰奶和淡奶的比例要精准到克……这才是她当下值得投入精神的事业。
打包好奶茶，送走顾客，凌瑶重新坐回她的专属高脚凳上。
剧集已经进行到男女主误会解除、相拥而泣的环节，她捧着微凉的奶茶，吸管戳着杯底软糯的珍珠，感觉内心的平静如同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街道，安稳而实在。
只要没人来打扰，她可以就这样，一直坐到宇宙热寂。
然而，命运的恶趣味就在于，它总在你觉得一切安好的时候，冷不丁地给你一脚。
下午四点刚过，阳光似乎黯淡了一瞬，并非因为云层遮挡，更像是一种……光线本身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吞噬了的怪异感，店里的音乐微妙地卡顿了一下，像是信号受到了干扰。
凌瑶按动手机暂停键的手指微微一顿。
几乎是同时，挂在店门上的风铃，无风自动，发出一串急促、尖锐，甚至带着点凄厉的鸣响，完全不复平日的清脆悦耳。
凌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掠过空无一人的店门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古老而冰冷的光一闪而逝。
【啧。】她在心里咂了下嘴，【麻烦找上门的气息。】
而且，这股气息……熟悉得让她有点胃疼。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手机屏幕，仿佛那突兀的风铃声只是寻常的穿堂风所致，但内心早已拉响了警报。
【是哪个不长眼的旧相识？不对，这感觉……冰冷、刻板、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办公室”味儿……难道是……】
她的猜测还没来得及成型，那个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了。
冰冷，低沉，带着一种仿佛刚从万年不化的冰库里捞出来的质感，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无奈的语调。
“凌瑶。”
仅仅两个字。
凌瑶的后背瞬间僵直。连杯子里最后一颗珍珠都忘了吸。
那个声音继续道，平稳无波，却像重锤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三百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谢、无、妄！】
凌瑶在心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神界现任“天道执行总监”，某种意义上她的顶头上司（虽然她已退休），她曾经最得力的副将，也是……她漫长神生中，少数几个让她觉得“有点麻烦”的存在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给咽了回去。
不能慌，稳住，她现在是个普通的奶茶店老板，一个与神界再无瓜葛的退休人员。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挂上了标准的、面对陌生顾客的职业化微笑，尽管这笑容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几近崩裂。
谢无妄就站在店中央，离她的操作台不过五步之遥，他依旧穿着那身仿佛量体定制的、一丝褶皱也无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柏，容颜依旧是亿万年来未曾改变的俊美无俦，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眸，深邃如同亘古星空，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强作镇定的样子。
与这间充满了甜腻气息和轻松氛围的奶茶店，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这位先生，”凌瑶维持着笑容，语气尽量显得平和而疏离，“如果是想买奶茶，请看好菜单点单，如果是问路，出门右转直走五百米有地铁站。”
谢无妄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像是精准的扫描仪，似乎能穿透她伪装的皮囊，直接看到她内心深处正在疯狂刷屏的吐槽，他没有理会她刻意的装傻，径直走到操作台前的高脚凳坐下，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不是来买奶茶的。”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背景音乐，“神界需要你。”
凌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很好，开门见山，连寒暄都省了，果然是他的风格。
她把手机往台面上一扣，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双手抱胸，摆出防御姿态：“谢总监，如果你是来谈‘返聘’的，那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我的退休报告是经天道认证，盖了神界公章，合法合规生效的，我现在领的这点微薄信仰之力，刚好够我在这人间界苟延残喘，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语速不快，但字句清晰，态度明确，拒绝加班，是打工神的基本底线。
谢无妄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神色未变，只是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疲惫。
“情况有变。”他言简意赅，“‘虚无之暗’的封印，出现了大规模松动，并非寻常渗漏，目前已有至少三个下级位面被完全侵蚀，能量反应正在向你所在的这个主物质界蔓延。”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随意一划，一道微光闪过，凌瑶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幅只有他们两人能看见的、不断流动着诡异暗色数据的能量图谱，那图谱上，代表“虚无之暗”的黑色区域，正如滴入清水中的墨汁，快速而狰狞地扩散着。
凌瑶的心沉了一下。
这规模……确实远超“小渗漏”的范畴，封印小组那帮废物点心在干什么？吃闲饭的吗？
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哦，所以呢？谢总监，麻烦你搞清楚几件事。第一，我，凌瑶，神力衰退严重，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打能扛的战神了，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说着，还象征性地抬了抬自己看起来确实没什么肌肉线条的胳膊。
“第二，我年纪大了，腰不好，腿脚也不利索，经不起折腾，打打杀杀那是年轻人……年轻神的事。”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窗外，“我签了《退休神明行为规范守则》的，保密协议懂不懂？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人间界正常运转，我要是出手，这退休金还要不要了？”
她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核心思想就一个，别来找我，我不行，我不能，我也不想。
谢无妄静静地听着她说完，脸上没有任何被拒绝的恼怒，只是等她话音落下，才平静地开口，抛出了一个她无法回避的事实：“你刚才，动用了一丝神力，稳固了这家店的空间结构，抵消了‘虚无之暗’能量余波对物质的侵蚀效应。”
凌瑶：“……”
【该死！就知道瞒不过这家伙！】她内心警铃大作。刚才风铃异响时，她确实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释放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神力，如同给这家小店镀上了一层无形的保护膜，主要是她心疼刚换的玻璃门和这套不错的音响设备。
“那是我的私人财产！我保护自己的东西，属于正当防卫，不算干涉人间界运转！”她强词夺理。
“根据《守则》补充条款第7章第3条，退休神明在自身安全及直接关联财产受到明确威胁时，可进行最低限度的自卫，你刚才的行为，合规。”谢无妄的语气依旧平稳，像是在进行一场逻辑严密的答辩，“但这证明了一点，你的力量并未如你所说的那般‘衰退严重’，你依然有能力应对‘虚无之暗’。”
凌瑶被他堵得一时语塞。
这家伙，几百年不见，还是这么擅长用规则条文把人逼到墙角！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祭出终极杀招，胡搅蛮缠。
就在这时，店门被猛地推开，刚才那个买杨枝甘露的顾客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惊惶：“老板！不好了！外面……外面天突然黑得好可怕！街上的植物……好多都一下子枯死了！还有……还有怪叫声！”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仿佛黄昏提前了数个小时降临。
一种不祥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压抑感，如同潮水般弥漫开，街道对面绿化带里原本生机勃勃的树木，叶片正以惊人的速度蜷曲脱落。
背景音乐彻底变成了刺耳的杂音。
凌瑶甚至能听到，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尖叫和车辆混乱的鸣笛声。
末世的前奏，以一种粗暴而不容拒绝的方式，撕碎了她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
谢无妄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不容置疑的凝重。
“凌瑶，”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这一次，语气里带上了不容反驳的决断，“这不是商量，是通知，神界，‘天庭无限公司’，正式向你发出‘特殊时期征召令’。”
他手腕一翻，一个由纯粹金光构成的、布满复杂神纹的卷轴凭空出现，悬浮在凌瑶面前，卷轴缓缓展开，上面是用古老神文书写的正式公文，末尾盖着代表神界最高权限的、流转着七彩霞光的公章——天帝印玺。
“你有三天时间考虑。”谢无妄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最终宣判，“三天后，我会再来，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愈发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那卷悬浮的金色卷轴，和满室令人窒息的压抑寂静。
凌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店外，是逐渐降临的混乱与绝望。
店内，是她刚刚被宣告终结的、持续了三百年的平静退休生活。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机上暂停的电视剧画面，那对相拥的男女主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良久，她拿起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奶茶，将最后几颗珍珠吸入口中，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自己突然变得无比糟心的神生。
然后，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铺，或者说，是对着冥冥中某个可能正在窥视这里的存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吼：
“谢无妄……你大爷的！”
她的退休养老计划，才刚刚开始，就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来自“前老板”的严峻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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