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五日，学院又来了位新同学。
他着一件青蓝细葛布深衣，上头粗糙地绣着些莲纹，下套软底青鸟纹白靴，头插白玉簪。他瞧着约莫十二三岁，容貌精致无比，仿若天上仙童，神情却是异常疏离。
然而，这样一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物，见到傅瑾瑜时却微微一笑，“清林。”
周围人面露好奇，打量着二人。
傅瑾瑜面不改色，“这是我兄长。”
众人瞧瞧叶青竹，又瞧瞧傅瑾瑜，夸赞道：“清林，你和你的兄长，真是才貌双绝啊！”
“谬赞了。”傅瑾瑜神情淡淡。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那丝厌恶。虽自小一块长大，但他一直不喜欢叶青竹。
“这位同学。”叶青竹走下台，面露微笑，“我和我弟弟许久未见，想好好叙叙旧。你能否行个方便，和我换个座位？”
“哦，好。”林玉乾正欲起身，被傅瑾瑜拦住了，“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兄长这般，岂不是让人笑我叶家不讲规矩？”
众人闻言均是竖起了耳朵。这叶家两兄弟，关系似乎不太好啊！
林玉乾闻言有些尴尬，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你说得对，是我唐突了。”叶青竹朝林玉乾微微颔首，“小兄弟，是我唐突了。”
他说罢默默坐在最后排。
章琳见状，小声吐槽道：“又不和玉书说话，老霸着他旁边的位置干什么？”
傅瑾瑜恍若未闻。
林玉乾发现，这叶青竹来了小半月，叶清林都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这两兄弟关系这么僵的吗？林玉乾嘀咕道。
不过，这叶清林，似乎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又过了数日，学院出了一桩‘奇闻’。
“你们听说了吗？老师招了个女弟子。”
“女弟子？可女子不是不能考学吗？”
“不知道，兴许只是来学些诗书。”
“若只是学些诗书，在家里请个夫子便罢了，何至于到学堂抛头露面？”
……
女子怎么不能上学了？林玉乾正打算和他们辩论几句，便瞥见肖老先生带着新弟子入门了。
这名女弟子，瞧着不过七八岁，面容娇俏，穿着桃红飞花刺绣上袄，下着鹅黄染花裙，头梳小辫，举止极为活泼可爱。
“这是红玉。红玉虽是女子，才学却不输男儿。”肖敬文捋了捋胡子，“她年纪小，你们需得多让着她。”
台下众人齐声应是。
待肖敬文离开后，叶红玉立刻扑到傅瑾瑜面前，笑靥如花，“清林！”林玉乾微愣。好家伙，又是叶清林亲戚？这叶清林是把全家人都带过来了？
傅瑾瑜也回以一笑，“红玉。”
林玉乾瞥了眼叶红玉，又瞥了眼傅瑾瑜，不知为何，竟觉得他们异常般配。
“我在家里无聊死了！知道你在这边上学，我就也过来啦！”叶红玉拉着傅瑾瑜的手撒娇。
傅瑾瑜轻轻推开她的手，语气温柔，“在外面不要胡闹！”
“这哪里是胡闹？人家就是想你了嘛！都快两个月没见你了！”
傅瑾瑜轻轻咳了咳。
叶红玉掩嘴一笑，望向林玉乾，“同学，我想和清林坐一块。我能和你换个位置吗？”
……林玉乾有些无奈，“行。”
他正欲起身，又被傅瑾瑜拦住了，“她胡闹而已，你不必理会。”
“去坐后面，平日好好学习，不准打扰我！”傅瑾瑜命令道。虽是命令，语气却异常温和。
“这么快就让我走，可见你一点也不想我，哼！”叶红玉嘴一撅，转身便坐到了后面。
傅瑾瑜无奈叹一声，陷入了沉默。
叶青竹、叶红玉均是他母亲收养的孩子，他和他们青梅竹马。不过，叶青鱼比他大了四岁，且心机深沉，他不大喜欢。倒是叶红玉，和他年纪相仿，单纯可爱，他一直把他当妹妹。
叶红玉是书院唯一的女子，又兼之年龄最小，自来书院，便成了团宠。上课时常有同学偷偷瞧她，均被肖先生斥责了。
章琳也对她颇有好感，一下课便蹿到她跟前。
“叶红玉！送你个竹蜻蜓！”章琳涨红着一张脸，小心翼翼的。
“谢谢，我不要！真是呆子。”她小声咕哝一句，掩嘴一笑，转头便走到傅瑾瑜身旁，“瑾……清林哥哥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章琳闻言又凑了过来，“饭堂的饭不好吃！我娘让人送了烧鹅来，不如我们一起去吃烧鹅吧？”
“不要，我就要和清林哥哥一起去饭堂吃！”她挽住傅瑾瑜的手，“清林哥哥我们走吧？”
“好。”
叶红玉走了两步又折返，“哎——玉乾同学，要不你也一起吧？”
莫名被cue到的林玉乾微愣，随即应了声好。
章琳连忙道：“我也要一起，我也要一起！”
“怎么，不吃你的烧鹅了？”
“下次再吃，下次再吃。”章琳憨憨一笑，抓了抓头发。
四人便相伴往饭堂而去。一路上，傅瑾瑜都沉默着。
“清林哥哥。”叶红玉扁扁嘴，小声抱怨，“我都叨叨老半天了，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傅瑾瑜道：“我听你说就好。”
叶红玉随即松开他的手，头转向林玉乾，“玉乾同学，他之前也这么高冷的吗？”
林玉乾有些尴尬，委婉道：“……清林同学的确不善言辞。”
“哼，清林哥哥，你总是这样。你看你同桌都说你不善言辞！”
傅瑾瑜淡淡瞥了林玉乾一眼，并未言语。
林玉乾的心骤然提起。不知为何，他有些紧张。
气氛异常尴尬。
叶红玉见状，连忙转移话题，“今天有红烧猪蹄呢！味道好像还不错……”
*
又在书院呆了一月后，傅瑾瑜便回太平山庄了。既然叶青竹也跟着来了书院，那他继续呆在书院也没什么意思。
他悄悄离去，除了肖老先生，不曾和任何人告别。因此，直到他离开两日后，林玉乾才得知他回家的消息。
林玉乾微愣，问叶红玉：“清林同学不会再来了吗？”
“应该不会再来了。”叶红玉连连叹息，“但娘让我和青竹哥哥在这多呆几天。”
林玉乾沉默了。他望向窗外，叶子簌簌落下。或许，秋天快要到了。
*
时光荏苒。一眨眼便是七年。
林玉乾已然长成大人模样。他穿一件浅蓝棉麻长衫，腰系香囊，脚踩布靴，头发用玉簪高束，瞧着和寻常书生无异。
只是他相貌分外出众，总是鹤立鸡群。
自四年前起，他便再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为挣点生活费，他每逢放假便去书馆抄书，或代人写信、写对联之类，然而他每次一出门，都有无数小姐、丫鬟朝他扔手帕、扔朱钗……
有一次，他甚至差点被迎面袭来的朱钗划伤了脸……
于是他开始戴斗笠出门。不料竟迎面遇上了官兵。对方以为他是贼人，好一番纠缠才放他离开。
于是自此之后，他便索性作罢。
再过一年便要考学，而此时正值田假，肖老师便给他写了封举荐信，让他去沂州拜南方名儒徐令坤老先生为师，学期两月，学成方可归来。
林玉乾便扛着书箱，踏上了求学之路。恐生变故，他特意请了几日假，早些出门。
此时正值五月，天还不算太热，阳光温温的。风也颇为舒爽，他边走边啃果子，顺便逗弄着路边的花草。
他慢悠悠晃荡着，走到一条小河边时，忽然瞥见河岸一丛茂密的杂草在左右摆动着。但此时并没有风。
林玉乾的心骤然提起。难道有蛇？他连忙往右绕了绕，再往那个方向一瞥，入目的竟然是一具尸体！
“什么鬼？！”林玉乾吓得直接将手里的花一丢。他正打算撒腿开跑时，却见那人手臂动了动。
“还活着？我不会碰上什么凶杀现场了吧？”林玉乾环顾四周，“不对，没人……”
林玉乾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发现此人湿发覆面，身体有些肿胀，鞋子只剩下一只，还沾满了泥垢，显然是从水里爬上来的。
林玉乾站在原地，纠结了一瞬。
“算了，碰上我算你走运！”林玉乾叹口气，有些无奈地放下书箱，“对不起了。”他把银钱拿出来，揣入怀中，而后吃力地背起此人，往附近的村落走去。
他边走边抱怨，“你说你，怎么躺在这么偏的地方，你是要累死我吗？”
他擦擦额头的汗，不停喘着粗气，“我屮，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不会在到之前，我已经阵亡了吧？”
过了片刻，林玉乾便停止了抱怨。背上的人越来越沉，他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斜，林玉乾才终于抵达附近一处村落。
好心的村民收留了林玉乾。村民还帮他找了村医。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呐！”林玉乾将男人扶上床，拨开他的头发，打算给他擦擦，却在瞧见他面庞时，瞬间呆愣在原地。
这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林玉乾瞅了好半晌，脑中浮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叶清林？不会真的是你吧？多年不见，你竟然变得这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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