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木然地，李三儿站在神像前，机械地追问。
天帝背过身去，没有回答。
“然后呢？”李三儿爆发地怒吼起来，“天帝，然后呢？”
“然后昆仑颠覆、神魔泯灭，连我也只剩下最后一缕寄生于周王的残魂，”天帝面容扭曲，“依靠代代周王的供养，才勉强恢复了形貌。”
“然后呢？”李三儿还在偏执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周朝覆灭，我也只能流落人间。”天帝垂下眼眸。
“然后呢？”李三儿张大眼睛，不肯罢休。
“然后？”天帝冷笑，“还能有什么然后？”
“怎么会没有然后了呢？”李三儿颈侧青筋暴突。
“然后就是人世间的循环往复、陈词滥调，旧朝灭亡、新朝崛起，周而复始。”
“只是这样？”李三儿很失望，“他做了这么多，最后这世界还是这样？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什么都没有改变！”
抬起手掌，李三儿指向妲己：“你们两个老实人，国破人亡，臭名远扬。龙族一群老实龙，群族尽灭，再无传承。而那些罪魁祸首，该高高在上的还是高高在上，该坐享尊荣的还是坐享尊荣，他们还在流芳百世呢！”
他揉了一把眼睛，再不看殿中众人，而是迈出门槛，坐在殿前的阶级上。
天地之间还是深沉的黑暗，凌晨的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我宁愿今天是遇到了一群疯子，”他用力捏着鼻梁，“我宁愿今天是做了一场噩梦。我真不想面对，这世界竟然这么糟糕，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它还是这么糟糕。”
少年的喉结轻轻滚动，他再也掩饰不住，把脑袋埋在膝头，又用臂弯遮住。
有人在他左边坐下，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听叹息声，是妲己。
有人在他右边坐下，扭捏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块头很大，是海夜叉。
“哪吒，”太乙师父在他身后，“师父今天才晓得，以往错怪了你许多。师父不该不相信你，若是师父早点和你站在一起，你和敖丙，也许——不会——”
胖师父一颤一颤地抽噎起来。
“都是我太笨了，本领又弱，”海夜叉口齿不清地道，“要是我厉害些，也许三太子会让我跟他一起去昆仑，哪怕帮他多抵挡两下，也许——就能——”
他也瓮声瓮气地呜咽起来。
“好了，哭吧哭吧，”妲己抱住膝头，“我也为他哭过很多次。”
她仰头望着深沉的天空。
“我也想过很多次，这世界究竟是不是对得起他。起初我也觉得，放眼望去，江山代代还是天子与奴隶、供奉与牺牲。可后来我又发现，无论后世的天子们如何包装自己高高在上的尊荣，他们都必须得承认正义——装也得装出自己是正义的样子。”
胖师父和海夜叉的哭泣一齐停止。
“因为人们听了许许多多关于正义的故事，他们终究是认识它的。”
李三儿在臂弯里蹭了一把脸，也抬头看向妲己。
“人认识了正义，就再也难以全然地忍受不义。不义永远会像针尖一样刺痛每一个人，无论如何矫饰伪装，刺痛都不会消失。”
一阵轻柔地风拂面而来，天帝独自站在门槛后，似有所察。
妲己发丝飘动，向着天空扬起姣好的面容：“你觉得历史周而复始是信念的失败，我觉得那正是信念的证明。无论黑暗卷土而来多少次，光明总会随之而至。”
李三儿静静地看着妲己的轮廓。
“这不正是说明，灵珠的信念早已实现，”妲己向着广袤的宇宙展颜一笑，“许许多多弱小的人，都宁愿在无望之中选择战斗。永不止息。”
“好，好好，很好，”李三儿苦笑着，起身拾级而下，瘦高的身影摇摇晃晃，“可是我呢？这世界也没有辜负他，辜负他的，是我。”
风猛地卷过。
“是我不值得他这么做——”
“砰”地一声。
白龙神庙的匾额猛地砸在李三儿头上，将他砸倒在地。
“哪吒！”
众人一齐惊呼，七手八脚地将昏倒的李三儿扒拉出来，送入殿中。
天帝独自踱出，仰头望着匾额悬挂处的痕迹，若有所思。他又踱回殿中，捡起散落的铜镜碎片，拼凑出最初的裂痕。
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天帝敏锐地抬眸，循着风的方向，看见李三儿昏睡的模样。
昏昏沉沉地，李三儿好像是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看到了自己。
裹挟一身赤焰的哪吒，张着一双无神无瞳的眼睛，被混天绫束缚着，在混元珠形成的云雷阵中，漠然地面对着敖丙。
雷劫的轰鸣在头顶炸响，敖丙听到了，只仰天望了一眼，就又看向哪吒。
哪吒的身体还在抽动，似乎身体的一部分急着响应什么人的召唤。
“哪吒，”敖丙竟松开了混天绫，一身疲惫折磨、疏离寥落，“你还在吗？”
那双无神无瞳的眼睛依旧冷漠，可哪吒的身体却仍顽固地留在原地。
“你还会与我共抗天劫吗？”
碧蓝的眼眸含着热泪，还是清澈地、纯净地望着他。
“啊——”哪吒突然嘶声怒吼，像是在奋力挣脱什么看不见的束缚，向着敖丙的方向倾身，“啊——”
“你在想什么？”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哪吒的面孔逼近，说着冰冷的话语，“你早已输了。”
一身肌肉绷紧、筋脉浮凸，哪吒挣扎地张开指掌，握住了敖丙的手。
敖丙轻轻一震。
“我——”哪吒又发出痛苦的吼声，“我从没想过输——”
乌发怒张的身影缓缓俯下，在敖丙肩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一瞬间，敖丙额际出现了魔丸印迹，与灵珠印迹合二为一，又随即隐去。
“走——”哪吒托起敖丙的手掌，三昧真火在两人掌心熊熊燃起，“烧尽一切——”
他用力推开敖丙，无神无瞳的眼睛仿佛在恒久凝望。
“——从我开始。”
“哪吒——”敖丙仿佛一瞬破碎，身体久久颤抖。
“你自己找死，”哪吒的面容突然冰冷地扭曲，“你只是我的容器，不会是我的牢笼——”
一仰头，他向敖丙露出恶劣的笑意：“小灵珠，让火烧起来呀！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然后，”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戏弄似地眯起，“你可得快点儿逃，不要被我抓住——否则，你也一样是我的容器——”
敖丙慨然张开双掌，三昧真火豁然膨胀，将眼前的景象炙烤得扭曲变形。
哪吒的身体怪异地撕扯着，却还是执拗地停留在原地，缓缓地，毫无保留地，向他张开了手臂。
“嘶——”一声轻响，是敖丙的眼泪落在了三昧真火之间。他合上眼睛，轻轻拢住火焰，掩于袖中。
“你在做什么？”李三儿两眼模糊，冲着敖丙大吼，“为什么不下手！”
敖丙没有回答他，碧蓝的眼眸闪烁着细碎的泪光。
云雷翻涌，一转眼，眼前又是昆仑之巅。
一阵放肆的大笑响彻穹宇。
“小灵珠，我正找你呢，”哪吒乌发披散，满面谑笑，“你又自己送上门了？”
敖丙急切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想找什么？”哪吒猛地凑到他面前，用力撞击他的额头，“你还在盼着什么？”
敖丙痛得蹙起眉头，却一眼瞥见，哪吒的双臂微微颤抖着，努力地沿着他身体两侧张开。
“哪吒——”
“别喊了，”哪吒一头撞在他胸口，狂呼大笑，“我在这儿，你没看见吗？”
哪吒的肩膀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眉头烦躁地皱起。
“别费劲儿了，”哪吒嘲讽地一笑，“我有的是办法处理这小灵珠，永绝后患。”
他用力抬起手臂，猛地抓住了敖丙的咽喉。
“敖丙！”李三儿的嗓子瞬间劈裂，“杀了我！杀了我啊！”
哪吒的手青筋暴凸，无法遏制地颤抖着。
“哪吒，”敖丙眸中含泪，伸出玉兰一般的手掌，“我明白。”
他一手扣住哪吒手腕内侧，轻而易举地将那只手扯开，缓缓地让哪吒的指尖抚过自己的颈侧，又温柔地握住了那只手。
只有一瞬的迟滞，哪吒尖锐地鸣呼，张大空白的眼睛，望着自己石化的手掌。
敖丙换指捏决，海夜叉的口水随着细小的冰漩覆盖了哪吒的身体。
“这是什么？你这条肮脏的蚯蚓！”哪吒破口大骂，“你想暗算我？你妄想——妄——”他的嘴唇也突然颤抖起来，再也无法吐字，用力之大，连血色也逐渐青紫。
“我明白，”轻轻地、温柔地，敖丙双手捧起哪吒的脸颊，看着熟悉的面孔丝丝寸寸化为石像，“我明白你。”
石化的痕迹覆盖了哪吒的嘴唇、脸颊。
“相信我，你给我的火种，永远不会熄灭。”
石化的痕迹覆盖了哪吒的鼻梁、双鬓。
在失去生气之前，那双空白的眼睛映出了一双碧蓝的眼眸，一泓纯净的身影，还有一弯光明万丈的笑意。
敖丙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彻底石化的挚友。
魔灵发出暴鸣，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入敖丙的身躯。
敖丙的蓝眸倏然张开，笑容尽皆消失，露出了无比坚硬的神情。
混元珠锵然合于一身，他纤弱的身影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在短暂的时间里形成了足以毁灭山川、改变地表的能量。
李三儿合上眼睛，再也不忍目睹，涕泪狼狈而下。
“哪吒——混天绫怎么没有回来？”
他们好像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别怕，还有人在寻找我们，他们不会放弃——”
他们似乎随着地壳的巨变落入了河海。
“别怕，我这里还有火种，我会为你开道——”
他们终究沉寂在无人知晓的晦暗。
“别怕，你的魂魄俱全，还可以投向新的轮回——”
轻飘飘地，他脱离了躯壳，脱离了棺椁。
“别怕，我还会在这里，我会永远守着你。”
黑暗里，只有一轮皎洁的光亮。他模模糊糊地看着，以为那该是一轮明月。可那明月怎么却带着那样浅淡的、纯净的蓝，令他霎时感到刻骨铭心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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