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李三儿缓缓垂下头，“说清楚。”
“灵珠进帐拜谒人王，却并不摘去斗篷，就让我起了疑心，”妲己蹙眉叹了一口气，自嘲地摇摇头，“我拔刀架住他，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怎么说？”
“他就问我，有没有听说好多年前，陈塘关有人与天庭对抗。我说我听过，灵珠魔丸，一对神经……神童，”妲己瞄着李三儿脸色，小心地吞咽了一口，“他就看着我，说他就是灵珠。”
太乙师父“卟——”了一声。
李三儿回头看他，他立刻把脸皱得跟个包子似的，面皮都憋得发红了。
“他说了无量仙翁是如何对待妖族的，又对我和阿受说，天庭有意扶周，要我们千万小心。他说我们不该将精兵尽出，留得朝中空虚，要尽快回兵，严阵以待。”
“你们听他的话了吗？”李三儿问。
妲己沉默良久，道：“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和阿受觉得，从来不曾对天庭不敬，”妲己抬眼望向天帝，“天帝怎会要灭商而后快？”
“哼，”李三儿嗤笑了一声，“巧了，小爷就这么问过他。”
“你还记得？”天帝冰冷的唇角微微挑起。
“记得，”李三儿咬着牙笑，“小爷现在想起来，都还想把你生剥了。敖丙去了夷方，还没回来，太乙师父就觉察到了天兵的动向。”
“是你们太愚蠢，我只是不曾招徕灵珠，却从不曾忽略他。他的动向，自然也在天庭掌握之中。”天帝淡淡地道。
“我当即要杀过去的！”李三儿猛地转身，“是太乙师父！是你说！天帝仁慈，决不会这样做！天兵出动或许是底下人自作主张，就和无量老秃自作主张一样！”
混天绫猛然一振，威胁地指向天帝。
“他明明就在天庭主事，天兵出动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授意！只要他足够狡猾，就能够把责任推给别人！他这样的天帝，难道能容许部下违抗自己的意志吗？”
“那毕竟是天帝，哪吒，”太乙苦着脸，“你不了解天帝，也不了解天尊们，他们待我，都是很好的。”
“好好好，”李三儿怒极反笑，“我也，哈，我那时竟也听你的了。跟着你慢慢悠悠地又上了天庭，向天帝面陈。是不是？还得好声好气地问他呢！究竟为什么要跟殷王过不去？”
“就是说，我想着，好好沟通一哈嘛，”太乙委屈地皱着眉头，“可天尊没让我进去。”
“他们怎么可能让你进去呢？”李三儿恶意地咧开嘴，“你进去了，天帝怎么好跟我说真话呢？”
他想起了曾经高据九天、金碧辉煌的天庭，以及在那密不透风的奢靡间威严矗立的英俊天帝。
“这世上的法则弱肉强食，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天帝昂然道，“人族之所以能存活至今，乃至于壮大，只是因为他们足够聪明，聪明到明白了一件事——借势。”
“什么意思？”哪吒愤怒得五官都要变形了，气急之下挤出了大小眼。
“借势，”天帝睥睨地道，“人类懂得乞怜、懂得示弱，努力地靠近神族，寻求我们的庇佑。人王向我们供奉生魂血肉，是因为如果没有我们，他本来就不可能有这么多子民。帝辛不懂道理，坏了规矩。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你可是天帝！令万生繁荣兴旺，这难道不是你天帝的职责吗？你有这么多神兵法器，这么多仙风玉露，为什么还要贪图人的生魂血肉？”哪吒几乎要破口大骂，“明明是你不肯尽到责任，搅得凡间民不聊生，逼迫人王不得不牺牲子民来满足你的狂妄！殷王是按良心做事！”
“良心？”天帝冷笑了一声，“区区凡人，他的良心只该对着我！他该向他的祖先一样，认清弱者终究只能仰赖强者的事实，跪在我面前，向我俯首！”
“你放屁！”哪吒中气十足地喊出来，震得天庭宫殿嗡嗡作响，“照你这么说，父母生育子女，弱小的子女就该向父母俯首，将生魂血肉奉给父母吸食吗？”
天帝漠然地看着他。
“人族能够壮大，才不是因为你们的庇佑。正是因为父母会疼爱弱小的子女，强壮的人会照顾生病的、受伤的人。因为他们不是相互鄙弃、相互利用，而是相互爱护、相互帮助。是爱护和帮助让他们有了如今的力量！剥削和勒索是不能给予人力量的，那只是剥削者的谎言、勒索者的狡辩！”
宫殿一时寂静。
天帝只是微微冷笑，甚至不曾开口。
哪吒只觉得殿中骤然发冷，许多细密的暗影从宫殿的边角缝隙蔓延而出。
“太年轻了，”天帝仍旧冷笑，“你说的那些微不足道。这世间真正有力量的，是权力和利益。有了权力和利益，即便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愿意爱护你、帮助你，甚至对你卑躬屈膝。”
“那不一样，”哪吒不甘示弱，“权力和利益能让人卑躬屈膝，决不可能让人爱护——”
“你觉得你的太乙师父是为什么爱护你、帮助你？是出于人类了不起的秉性吗？”天帝嘴角扭曲地露出一个笑，“不，那是出于天庭的许诺，只要他能够带你出师，他就能位列十二金仙！”
哪吒张大眼睛，不由动摇了一瞬。
“不，”他用力摇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天帝讥讽地，“若你有本事做一日天帝，就会明白我能够拥有的一切远超于你。”
“我不在乎！”哪吒怒吼，“你有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兵为什么要去夷方？”
“自然是那里有必须由天兵对付的人。”天帝恶意地笑着。
“敖丙？”哪吒不可思议，“你们就是冲着敖丙去的？”
天帝含笑望着他，不再回答。
哪吒转身就往殿外奔，殿门却轰然而闭。
进殿不得携带武器，他的火尖枪又被收走了。
一道红影从他身侧急切地探出来，他连忙握住：“混天绫？哎呀，你能做什么！”
混天绫气呼呼地抽了他一下，一扭身子，从殿门的缝隙了钻了出去。
紧接着，哪吒就听到了敖丙的声音——
“混天绫？”那声音正在殿外，一样焦急，一样慌张，“哪吒呢？”
轰然一声，整个殿门遭受了重击，霜雪一般的冰晶带着龟裂的纹路延伸而入。
“敖丙？”哪吒只觉得如梦似幻。
“嘭！”又是一声巨响。
殿门豁然出现了一个洞。
哪吒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敖丙碧蓝的眼眸。
敖丙只有一个眼神，没有一句废话，抡起盘龙冰锤——
“嗙！”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太乙跌坐在白龙神庙的殿中。
“我说呢，”妲己猛地将两手一拍，“灵珠明明在与我们并肩作战，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原来是去救你了！所以，后来你来到夷方战场——我远远地看过你一眼——”
整个大邑商的精锐部队都在他们覆灭前不久的日子里见过那一场神迹。
就在他们沉浸在漫天神兵的恐慌之中时，一道火光如陨石直坠，在天兵天将细密如网的军阵中划出了恢弘的裂痕。
乌发赤衣的少年乘龙而来，身披一带鲜明的红绫，枪尖所指即是烈焰所至。
银蓝长龙倏忽化形，也是蓝发素衣的少年模样，轻盈地拂过天际，便是旋风水涡、冰棱绽放。
仅仅两人合力，战局便轻易扭转。
殷王振臂一呼，年轻的儿郎们便都欢呼——
“天佑大商！”
来袭的残兵很快退去，赤衣少年和素衣少年只有短暂的交汇，便一个踏着风火离开，一个飘飘欲仙地来到殷王马前。
“灵珠仙人。”殷王下马行礼，湿漉漉的大眼睛热情洋溢地望着人。
“殷王，”灵珠有些羞怯似的，也低头行礼，“夷方一战必胜无疑，还请殷王早日带兵回朝，以备西袭之敌。”
“好，”殷王豪迈地答应，“我这就回去，坐镇朝中，请仙人不必担忧！”
“我不是什么仙人，”灵珠赧然地抬手遮住头顶的龙角，“殷王还是叫我灵珠好了。”
“对，灵珠。”
白龙神庙中，妲己露出惘然的笑意。
“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频繁地和灵珠见面。我和阿受的确回到了朝歌，等待大军凯旋。我们都以为小邦周总归需要时间积蓄力量。可他们来得太快了。夷方的捷报刚到朝歌，大军还在班师途中，他们已经来了。”
妲己又自嘲地摇摇头：“朝歌只有极少量的守军。我们太轻敌了。灵珠一直在帮助我们，可他不忍心向人族下手，也痛心于人族自相残杀。他还是寄希望于天庭，他说他最好的朋友还在与天庭周旋，但愿能够改变天庭的意志。”
李三儿闭上了眼睛。
的确，哪吒还背着太乙师父闯过一次天宫。
他拿着火尖枪直接冲了进去，迎面就看见敖丙，向他嫣然而笑，招手顾盼，神色不似寻常，竟有几分妩媚妖娆。
呆呆地看了半晌，镜中景象越发不成模样，亵渎得令他生气。
他一掌拍去，碎片飞溅，竟是一面镜子。
闪闪烁烁地，碎镜落了满地，露出了镜后的天帝。
天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物名为风月镜。”
“什么破东西，”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才挺起火尖枪，直指天帝，“小爷今天就一件事，要么你阻止武周伐商，要么小爷就和你较量一番！”
“和我较量？”天帝哑然失笑。
“怎么？”他用枪尖抵住天帝，“小爷打不过你吗？”
“那倒不重要，”天帝含笑握住火尖枪，轻松地将它弯折，俯身贴向他，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重要的是，你很快就会成为和我一样的神。谁能够同自己作对？”
“你放屁！”他大怒，“我像谁也不会像你的！”
“你像你的父亲吗？”
他挺起胸膛：“自然，我父亲是忠厚爱民的人，也是世间最好的父亲。”
天帝笑着一挥手，那面风月镜又恢复如初，飘飘荡荡浮在一侧。
他嫌弃地用眼角去瞟，却竟看见了父亲。
那不像是他的父亲了，醉卧在绮罗丛中，身边环绕着妖娆女子，不住狎昵调笑。
他恨得咬起牙，抬手又要打。
“这不是幻象，”天帝的金瞳一闪，他的拳头便落了空，“李靖如今已在孟津，他这般沉溺酒色只是一时，之后还要为武周卖命的。”
“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他气得要发狂。
“他以往或许不是，”天帝冷冷地说，“如今是了。”
“不可能！”
“不可能吗？”天帝又矜贵地笑了，轻轻挥手，让风月镜回到他面前，“你看着镜子里的人，难道不想走入镜中，与他一度春风？”
一双碧蓝眼眸从镜中浮出，妖冶动人，作态引诱。
“不！”他将镜子翻转过去，用力一摔，“我不愿看他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有尊严的人！他也是个有尊严的人！”他气得浑身发抖，“我们谁都不是玩物！”
天帝神色稍变，还是嘲笑的，却又有几分困惑：“别人成为你的玩物，不是很好吗？若无几分势力，还未必能有这样的享受！你的父亲就很喜欢——别说你的父亲了，就连姬昌也很喜欢。他还曾是有名的贤人——”
一阵寒意从脊椎处陡然升起。
“姬昌？”他不敢相信，“你是说，周武之父？”
“是他，”天帝泰然道，“他有众多姬妾，还百般设法令女子皆为弱奴娇婢，你也该有所耳闻。”
“你是说，这一切变成这样，都是因为——”
“风月镜，”天帝平易地笑着，让风月镜再次恢复原状，得意抖擞地升起，“足以令许多人自甘堕入下流、满心唯余□□，只求他人皆为玩物。这样他们才能成为——”
种种声色幻象褪去，镜中只余一个骷髅。
“我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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