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湖面上无忧地嬉玩着,夜晚的星子成为其玩伴。水波荡漾时,我赤脚走在冰川湖边,冰川的融水缓慢又急速地侵蚀向四周的角峰,不断地往下崩落碎屑岩块、砾石泥沙。我从容不迫地,或说压根不在意地穿梭在其中。
因为,这些小家伙会自动避开我——倒不是怕我,而是知道我也是盖亚的一份子。大家都是盖亚的小孩。只是形体不一。
其实朋友,你也是盖亚的小孩。
窥镜村坐落在虚拟山的最深处,这里接近盖亚的心脏。常年同时存在火山与冰川,因而所知者寥寥无几。身为窥镜村的大祭司,没接到造物主任何指示的我,总是无所事事。不过我很享受。因为无所事事是宁静的一种表现。遇见李海峰的这一日,我本打算去冰钟乳山洞,去取悬连在一起的钟乳,敲碎它们,喝那浓郁乳白似的汁水。朋友,它们是盖亚的哺乳汁,入口甘甜,能帮助我很好地洗刷掉物质身体吸收而来的污浊之气。
在窥镜村,每个人都是祭司,每个人都会预言。我们应召寰宇联邦发出的邀请,自高纬度陶也星系乘愿而来,因频率过高不能与盖亚所处的维度相容,又因为有些事情必须由我们来完成,所以不得不创造出一副物质躯壳供使用。否则,我们无法在人类社会中现身。
我是一个皮肤白皙,拥有雾蓝发色、桃花眼、鹅蛋脸、颀长身材的女人。起初我浑身赤/裸着。我认为自己不需要穿衣服。
窥镜村仅有的三十个祭司(包括我在内)都不会将赤/裸看成一件事——他们知道,这只是一副在物质世界使用的躯壳。讲作躯壳,即意味着还有很多个;意味着,我们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更可以雌雄同体。因此,我对这修长的手脚、挺翘的胸脯与圆润的臀部没有任何想法。但其他几位观察并了解过人类社会的祭司告诉我,人类为赤/裸赋予了很多意义——
如果一个人赤/裸地站在另一个人面前,那么,他们将要进行性/爱/活/动。因为他们必须穿着衣服行走在人群中,而当衣服被全部脱下,意义也随之变了——这甚至是心照不宣的——这种活动在他们眼里与害羞、羞耻、爱恋、**、迷恋等词汇挂钩。所以,一众长老让我为自己做几件衣服。于是我参考了人类社会中流行的时装杂志,做了几条裙子。
遇见李海峰的那日,我身穿抹胸露背的银白长裙,束腰带上有翩翩欲飞的小蝴蝶,裙摆很长,上面的图案是露出土壤外的纤长树根,簇拥的白玫瑰在树根上绽放。除此之外,我还戴了一副洁白的长手套。我很喜欢白色。
当我越过角峰走向不远处的冰钟乳山洞,融水已将四周基岩碎屑冲刷得一干二净,它们合为一体沉积为冰碛。就在这一片丘陵之上,我看见躺着地上的遍体鳞伤的李海峰。他身上长满了冻疮,胳膊处尤为严重,已经流脓,脓液牢牢地黏在他皮肤上。而身上的御寒衣物业已被锋利的冰风刮烂,英俊的脸庞横亘着如焰火熔浆般的伤疤。
我当时的想法是——可怜的人类,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走近,将温暖的手盖在他僵硬的眼皮上,黏在他睫毛上的冰凌扑簌而下。他尚有点呼吸,还可以救回来。可他身旁的男人就不行了,已经气绝多时。我一眼便知,他被沉重的雪橇拖拽着往冰崖下坠,崖底隆起的雪堆上有锋利得如尖刀的边缘,这刺中了他的心脏。紧接着冰暴与雪崩同时来袭,他被淹没在窒息中。严寒与血液的快速流动夺走了他本就奄奄一息的生命。
这里不是窥镜村,我的异能被限制住。无法第一时间施展开来为李海峰暖身。于是我抱起他走出冰丘陵,熟门熟路地找到冰钟乳山洞,把他的衣服全部脱掉,将自己的身体贴上去,用这副躯壳为他提供热能。
我不会感到寒冷,相反,李海峰的体温在我的干预下渐渐回暖。我将钟乳汁涂在他的冻疮上,亲眼看见脓液被稀释掉,钟乳汁火速被皮肤吸收,长出新皮。
我好奇地抓起他的手,在他的掌背处摸了几下,新皮好娇嫩,像婴儿一样。
真好。我的判断没错,盖亚的哺乳汁很擅长修复身体。于是我又将其他乳汁涂在他其余伤口上。
在此过程中,我看见他胸膛上的烫伤瘢痕。我一眼便知,他在年幼时遭遇过人类社会命名的三度烫伤。当时创面苍白、干燥,黑紫色树杈样粗莽的皮下静脉网裸露出来。是的,他胸膛这块皮肤是假的,因为焦痂脱落后会形成肉芽创面,他必须植皮。
我碰了碰,凹凸不平的。我觉得人类好脆弱,如同瓷娃娃。若是放在我们陶也星系,发出一个意念就能修复好身体——寰宇主那慈爱的能量会为我们服务,不需要经受肉/体上的任何痛苦。——主的无条件的爱,一直包裹着寰宇,人类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登山包在雪橇上。我割断绳索,将登山包里的东西倒出来。里头有医药包、有衣物、有暖炉、有指南针……唯独没有食物。可怜的人类。我判断他现在的状态需要进食——其实一开始,人类的身体是不需要进食的,但发展到今天,必须进食已成为他们的信念,在他们的一天当中,必须要进食三餐,否则会死去——因而我无法喂给他钟乳汁,这美味甘甜的有益于身体细胞修复创伤的来自盖亚母亲的爱,对他起不了作用。
于是我呼唤了我的搭档猫头鹰,让它帮忙在虚拟山上找一些人类可以吃的食物。而我则继续贴着他,为他供暖。
大概五分钟,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皮。
我平静地看着他,开口道:“你……好点了……吗?”
我讲得很慢。人类的语言体系晦涩难懂。在我们窥镜村,没有人需要开**流,因为大家心意互通,一个心电感应就知道对方要交流什么,也就没有语言存在,更没有所谓的秘密可言。不像人类,一句话可以有那么多个意思,一不小心就会曲解对方,更别提各国的语言不通。我学起来磕磕绊绊,至今只学会一些关键的在日常要用到的固定短语;这还是我灵机一动,将数据晶体库里的语言知识灌输进我的物质大脑才学成的。
值得一提的事,若是我没有降维,再复杂的语言体系都难不倒我。我本体的意识——姑且称为意识吧?我没有在人类的语言体系中找出适合的词语——可以当成一个数据存储库,要用什么,只需接驳寰宇众生数据库,再取我要用到的部分就好。
若是你问我大脑为什么可以被灌输内容?——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你们人类背诵课本时,难道不是在接收知识?大脑接收外部讯息并进行处理,是一个调频器官。唔……让我翻一下资料,找一找朋友你能听懂的内容……嗯,用你们人类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人类大脑中不断进化的连接模式以及化学驱动下的脑电活动,是现今动态复杂性和思维的顶峰①。
李海峰一把推开了我。虽然他神情错愕,稍微有些臊眉耸眼,但没有大喊大叫。我觉得他真有趣。他现在非常地冷,身体抖如能量波,我看着他捡起衣服一一穿上。其间他的牙关变成了机关枪,哒哒哒哒响,超大声。穿好衣服,他拧眉道:“……你救了我?多谢。但我们……”他卡壳片刻,不知想到什么,随后继续道:“总之,多谢你救了我。……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他终于肯正眼看我了。或者说,是审视我。的确,我的一举一动在人类眼里很不正常,没谁会在极寒之地身穿抹胸长裙。何况我还脸色红润,赤脚贴地,泰然自若。
我平静地回答他,依然是慢吞吞地吐字:“我不冷。你好点了吗?”
“好点了。”我看出李海峰感到怪异。他看了我几眼,目光在四周游荡,滞后道:“我想问一下,你有看到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吗?”
我指向外面,还没开口就见李海峰起身。因为起势太猛,他踉跄着跌坐在地。我清楚他眼下的身体素质,才从快被冻死的濒临状态下抢救回来,又没有进食提供所需能量,身体机能不宕机才怪。
我说:“你不用看了,他已经死了。”
李海峰站起来,面朝稀朗的天空,那太阳驻扎的方向,凝望着。久久伫立不动。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问我为什么死了,或者,问我人死在了哪里。大概,他早就知道他死了吧。这次,我没有看出来。作为高维生物,我被那铺在盖亚上方的矩阵电磁网限制住了直觉异能,并不能无时无刻地处于无所不知的状态中——尽管这在我们陶也星系是很常见的,大家还会相互分享消息——我没有懊恼的情绪,被限制住部分的能力也好。时长老说过,绝大部分人类的心灵布满沉重的能量,还是别看为好。
这是当然的,同频共振。看多了容易潜移默化。身为大祭司,我比谁都清楚这个原理。
窥镜村之所以藏在虚拟山深处,就是为了避世。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平静地感受着他的情绪。
从一开始的波澜到波平,再到平静。我猜测他是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时猫头鹰回来了。它叼着一袋沉重的东西砸到李海峰脚边。我朝猫头鹰点点头,它便飞走了。李海峰警惕地斜睨两眼,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朝他笑一笑,蹲下身,把袋子拉开,掏出炒粉、火腿肠、炸鸡、面包、饼干、糖果、含糖汽水……猫头鹰和我一样,不知道人类该吃多少东西。我知道这些糟糕的对身体毫无益处的加工食物是什么,一部分是碳水化合物,一部分是精制糖,还有两者合一的。这些劣质的垃圾能量充斥在废土的食品行业中,绝大部分人类的体能补充都离不开它们。
也不知猫头鹰从哪里拎回来的。我向李海峰靠近,对他说:“你先吃一点东西。”
李海峰只看了我一眼就马上撇开视线。
而后,他将抗寒外套脱下,别过脸,递给我:“你先把衣服穿上。”
我摇摇头,说:“我不冷。你比我需要。你穿吧。”
李海峰狐疑地注视我,片刻后,终于问道:“你是谁?”
我如实回答:“我是黎葵镜。”
其实,我不叫这个名字。我的名字是一串字符,也是一团陶也星系可视的能量。不过这无关紧要。我说过了,在陶也星系,大家都能心电感应,因此名字不重要。可这串字符无法透过人类的语言精准翻译过来,而我需要配合窥镜村“拥有一个身份”,所以我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黎葵镜的意思是:光与爱密不可分。因为我很喜欢向日葵,太阳——这束光升起的时候,它会诚恳地奔涌向它,没有任何秘密和分离;它就像和太阳融为了一体,人类将它称为向日葵,再合适不过。我觉得它们的关系是锃亮的镜子,能照见彼此,所以我称自己为黎葵镜。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李海峰点点头,此时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他重复我的名字:“黎葵镜。”
“你好,我是李海峰。”紧接着,他缓缓地道出了名字。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就像……就像陶也星系上飞奔旋转的无数寰宇星子,乘坐着粉红色的星云捻熄掉挑高的寂寞,转轴拔弦弹到了我的心眼上,——天啊,我为自己说出心眼这个词感到无比惊讶。要知道,在陶也星系,没有任何关于心眼的表达之意。
于是,我也重复了他的名字:“你好,李海峰。”
李海峰拉上抗寒外套的拉链,盘腿坐在地上。他扫了眼面前被我摆得齐整的食物,拿起面包啃了两口,道:“多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
我双手合十,道:“感恩我拥有的一切。”随后用手掌触摸地面,在地上劈开了一个窟窿。得到盖亚的应许后,我在窟窿上生了大火,对他说道:“你坐过来一点,可以取暖。”
李海峰咀嚼的动作没有停下,尽管我的举动在人类眼中很不正常,但他似乎早有所料?他把食物扫进袋子,走到火坑边。而我则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腰背打直,盘腿坐下。他靠近我,会觉得更暖和。
大概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进食。
李海峰侧目看过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继而,又落在我修长的脖颈上。一一向下。他的目光并不赤/裸,却也不坦诚。我尝试一下描述他给我的感觉:如果公道杯被搁置在桌沿边上,而他正好起身要过这狭窄的通道,会看也不看,任凭公道杯被衣摆拂到地上。当摔碎时,他只会感到愉悦。并且,他还会补上几脚,将碎块碾成细渣子。我感觉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他边吃边看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从不拿正眼看人——人类的注视有很多意义,但我毫不关心。在他剥如橘丝的目光下,我也不会有害羞、忸怩、心驰神摇等感觉;我理解不了这些情绪,当然也不可能经验到。
不过,他为什么叫李海峰呢?我感到好奇。
时长老告诉过我,名字是人与人区别彼此的重要名相,也是身份的象征。名字被赋予许多特殊的含义。譬如,父母给心爱的孩子起名时,往往饱含着无法宣之于口的几多期盼;譬如,一些创作者会给自己起个笔名,以构筑不为人知的另一处避风港湾;譬如,人类在社交平台上起的网名。他们互不相识,聊天时却都心照不宣地艾特对方的网名而非本名……,在某种程度上,名字甚至会被某些相术大师所解析,与其人生气运、财富名望挂钩。因此名字是人类社会最为重要的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没有名字,人类无法进行辨别区分。
“有些人类甚至会为他们养的小动物——也就是宠物,起个名字,”时长老说:“这代表着他们很爱自己的宠物。所以,名字也是人类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①:选自弗兰克·维尔切克《万物原理》
终于写到我特别喜欢的部分!虽然没什么人看但不妨碍我单机自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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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黎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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