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知者囚徒
(一)红绸噬心血
思恩府土司衙门的红绸,染得比三月三苏木蒸的糯米还艳,红得刺目,浸染了陆承风的眼白,像是酒精上头,也像是高兴上头。唢呐锣鼓的吵闹喧嚣灌进耳朵,震得脑门嗡嗡叫。
他端着那对镶了金边的酒杯,一步一顿,脸上堆着笑,给客人们敬酒,还时不时寒暄几句,说几句客套话、酒桌拉扯话、当年趣事。
“好久不见,你小子混上了伴郎了,下次就看你的了,来喝一杯”
“上次你们可没这么积极!”
“再来一杯,为新人祝福”
“来来来,对了,过两天一起去右江摸鱼”
陆承风喝了一口,那人道:“不要偷鸡啊你,养鱼!”。陆承风喝干说:“艹,你酒量什么时候那么好,来两码,来两码”.......
轮了一圈,回到主桌,向身着红喜袍的陆明寒暄敬酒。杯中米酒,映出他那张温顺,憨厚,老实的脸,一副欢喜的样子。陆明,思恩府的少爷,未来的继承人,靠着背椅,眼珠子,时不时飘向身旁凤冠霞帔的新娘韦倩倩(那个在右江边,说好要为他一起砍一辈甘蔗的姑娘,如今成了别人的老婆),又不经意间,回环滑向陆承风,他耳闻韦倩倩和陆承风过去有点羁绊故事,但如今成为他怀中美人,心中净是有胜利者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牛逼劲,挂着笑,暗道:“不管以前象牙塔多么浪漫美好,海誓山盟,人,不还事要回到现实,她还是我的”。现实就是这样,鲜花配牛粪,牛粪有营养,花开的更艳,才能结果,没营养别想养花。
陆承风:“客人都敬完了,我们也喝点了,来明哥、嫂子来敬你们,祝白头到老,早生贵子!”,岑英也在这是从隔壁桌过来,他家本地大户,相传祖上和陆家祖上纠葛过节,岑英:“恭喜明哥,我们这里最美的妹子被你收服了,倩倩可是思恩府出了名的美女,你不知道你终结了多少男人梦,哈哈哈,就凭这一点,至少值两杯,不过,不过,今晚你要办人生大事,你就来一杯,还有一杯,我帮你喝,今晚你最大,我两杯,你一杯;或者,或者我一杯,你半杯也行”。
陆明眼带星光:“好好好,就你最会说了,来来来,感谢!感谢!那来一杯,为梦碎干杯!还为了新的梦想!倩倩,过来”,顺带手,拉韦倩倩过来。陆承风:“来来来,敬新人,敬新人,敬新人”韦倩倩:“感谢大家祝福,大家的祝福我们都会化成现实的,也祝大家也早日找到正缘”一切尽在细节中,就是这样,在特定场合,不是看她说了什么而是看什么没说。行动、宣誓、切割、主权,两新人邀约,众人举杯。陆承风,旁支远亲,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没什么家底了,和土司除了有点宗亲之情,其他毛都没有,硬不起来。只能暗暗心里嘀咕:“哪天祖坟冒青烟,想起我来,让我爬出这泥塘,定要你们看清楚,我不是要去京师,是京师来的!”陆承风这种心态,在思恩府有句话叫“又洗又瘾”,意思就是:1.又菜又爱玩 没料又爱装2.野心超过能力的那种状态。常用第一个意思。
陆承风自觉的这窝囊气,是源于一道紧勒脖子的铁律:牧民策。它像一只盘踞深山几百年的老蜘蛛,吐丝结网,将辖区有人牢牢黏在方寸之地。对底下的人,是润物细无声的的愚民策,不给识字,束缚于农事、农田、繁复的酒水往来、人情世故。(这个叫做信息过载,给很多信息使你处理不过来,没时间思考对错和长期规划。这种常见就是升学军训、24小时轮班制,后面还会用到这些知识)生老病死全在土司掌心,就网中央,那些血脉金贵的近代血亲,如陆明、陆束才能在书院,修习那些牧民统御的本事,更是为数不多,有资格送往桂林府深造,读圣贤书,搏取功名,给家族争光,不过在这么多代,记忆中好像没有考上,能在外当流官的。他陆承风算哪根葱?不过是蛛网上沾的一滴露水,全赖祖上沾了点土司血脉的余晖,加之书院需人手研墨打扫,搞卫生,才得以在书斋角落,学点零星散碎的知识。也因这便利,能悄悄溜上书阁,翻阅那些对族内学子开放,严禁外借的典籍。
“莫卵碰!那是少爷们看的,你懂个卵啊”
“字都认不全,不要把书弄脏了!”
“听我讲,没那个命。”
“读书能吃饱吗,老实搬砖才是正经事,饭都吃不饱,脑子哪里够用”
“等下挨府兵撞见你看这种书,你就挨卵,是你跑得快,还是他们的刀快?”这是藏书阁的莫是非,不识字,又规矩,是这里专门搞卫生的。
他话里有叹息,有龟劝,更有无形的拖拽。陆承风:“哎~老莫啊,这些是陆氏家谱,土司老爷常说了,不要忘本,我看看先祖故事,缅怀缅怀”,“森林树木百代青嘛”。
这也是思恩府的谚语方言:森林里,各个年代的树木,绿得各式各样。用来形容:1.每代有每代的活法,这代好下一代不一定,反之亦然2.别瞎操心,人各有福,儿孙自有儿孙福。常用第二种。
他心里清楚:这是先以归属入手,偷换概念,再从个人能力不行推进,制造突破口,打压心气;继而抛出宿命论断绝念想,最后伪装庇护,以**的威胁收尾。这些东西老莫肯定是不懂后面的逻辑的,只是应该也是平时听多了,顺耳顺嘴。
藏书阁的莫是非每次撞见他看书,总要絮叨几句。他们掐灭自己的灯,也不许旁人点燃火把,宁可所有人一同沉沦于黑暗,这个是无形的绞杀,叫隐形的攻击。
(二)户口与民籍
直到那股裹挟着异地官腔、盖着朱砂红官印的风,吹散了思恩府捂了百年的浊气。“改土归流”、“编民齐户”——朝廷的刀锋,终于悬在了土司脖颈之上!府城街心,新来的知府衙役,操着外地口音的西南官话,敲锣宣读告示,“登记户口、减免赋税、地丁合一,自由流动,开路引,开县学,开科考”喊得喉咙嘶哑,龟苓膏一碗接一碗的吃,才能降降火。底下的人群,个个脖颈前倾像等吃的鹅,脸上凝固着,如出一辙的茫然与懵懂。有人半张着嘴,眼神空洞。祖辈的牛马生涯,已将“认命”二字刻进骨髓。土司老爷的积威与“恩泽”,远比皇帝远在天边的圣旨更实在。相比这些随时可能异化流变的纸面政令,没有实打实的钱粮入袋,一切皆都太虚幻,只看眼前的实利,不论是不是诱饵。他们早已麻木,此刻凝固成一片沉默的木头人。
陆承风的目光如鹰隼,反复扫视告示某行文字,反复确认。后排忽地响起一声突兀的笑咳,在嘈杂的空气中撕开一道裂口。前排的陆承风循声望去,只见岑英立于人丛,眼睛深处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瞬而极轻微地向左右一摇,旋即闭目颔首,眼神确认;继而试图从对方脸上印证自己是否反应过度,却只撞见更多镜像般的“茫然”。
土司陆英稳坐高台,只耍一个“拖”字诀,阳奉阴违。那些耳尖、听懂了官话、嗅到一丝新鲜气的农人,也只敢在钻进自己窝里时,咬着妻儿耳朵低语两句,说激动处声音大一点吓得缩卵,害怕周边的耳目。
就只有府衙周边几个村,有些个胆肥的,看穿了告示背后的捅破天的梯子。陆承风混在第一批扑向登记册的人潮里。手指,在“民户”册页摁下鲜红指印的刹那,一股灼热之气“噌”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无形的锁链,“咔”一声,断了。流动,科考……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星辰,没有这个民籍,大明那么大,只能圈禁在思恩府这口井里,此刻井破了,一切仿佛尽在的掌心!
更炸裂的消息紧随其后,新来的周江河知府,瘦如竹竿,脸上带着京官特有的精明气。这大哥深谙分化之道,实行“计擒为上,兵剿为次”计策,一封奏折直抵天听,硬是为这山旮旯争来一道特旨:恩准思恩府有墨识者,跳过童子试,次年直赴桂林乡试,资费朝廷支应!确有真才实学,中举即授实职!这旨意一下,思恩府识文断字的人,人心如沸水暗涌,分化成两拨人:一是保守死忠陆家,二是渴求挣脱桎梏。这政策,明面上为选拔寒窗苦读的才俊,暗里知府那双鹰隼般的眼,早就穿透迷雾不屑纸上谈兵,而是盯住了那些与土司陆英有宿怨、遭排挤打压的本地豪族——岑、韦、王三家。一份精挑细选的名单悄然送入两广总督办公桌上,这是知府磨利的“计擒为上”,这些家道中落的,和土司有过节的,突然得翻身机会,必对朝廷感恩戴德,化为插入土司领地的钉子!然后又抛出四枚“恩荫”诱饵,当作安抚土司旧部的甜头。陆明、陆束(土司侄)、覃海澜(土司妻族)、农家宇(土司心腹之子),名姓赫然在榜。为争这四枚香饵,土司旧部早已撕咬得头破血流,往日情谊碎如齑粉,场面之惨烈,远胜陆川猪夺食场面。
毛头小子陆承风哪懂其中弯弯绕,他只知自己终于攥住了那张入场券。与陆承骏、覃有志几个,怀揣着大明山泉般清澈的心情,踏上了通往桂林的康庄驿道。省城那头等待他们的,不仅是贡院,更有一场夜宴的斗兽场。
(三)润滑剂与背景墙
桂林城,状元楼。雅间灯火通明,杯觥交错。两张八仙桌拼就的巨席,坐出了三股泾渭分明的气场。上首倨傲者,乃“恩荫”四贵。主位陆明,身着桂西特有的灰蓝底米白交领上衣,几何飞鸟纹隐现,昭示其土司后人的出身。崭新绸缎官袍随意搭于椅背,玉带扣晃得人目眩。他动作沉稳,夹菜举杯都带着理所当然的掌控感。一落座,就像个顶梁柱,室内空气陡然凝静。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视环桌,就像长官领导巡视,温和表象下是权力场浸润出的不容置疑威严。酒杯高举,享受着众星捧月、群山环绕。陆束、覃海澜、农家宇几个簇拥在左右,得意的那个姿态、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
对面端坐的,是今科得中的三位“新秀派”举人:岑英、韦志贞、王泽。儒衫得体而不张扬,面色沉静,只有举杯回敬恩荫派时,嘴角上扬,满眼堆笑,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眉梢暗藏锋锐。眼底深处是硬气与洞悉世情的冰寒。前几天,知府召见他们几个岗前谈话,委任状已稳稳揣入手中。他们就是知府磨利的快刀,只等出鞘时机。
这三人在陆明面前,姿态压得很低,敬酒必双手捧杯,腰身微躬,脸上堆着恰到好处、近乎谦卑的笑容,口中满是“陆大人经验老道”、“我们是后学的晚辈”的词。陆承风坐于斜对面,看得很清楚:岑英低头夹菜或者侧脸与人交谈时,笑容瞬间散去,眼神锐利像刀子,飞快扫过陆明等人,压抑着兴奋与算计。陆承风暗道:“甘居人下者鲜,这岑英绝非甘居人下之辈!”
下首角落,挤着陆承风、陆承骏、覃有志这三条“落榜狗”。被叫来这席吃饭,纯为凑数,充当宴席的陪衬背景板。这几个皆上三代都是农人,根正苗红,也意味着在此席间,他们只是物件。陆承风坐位稍远,既不碍眼,又不至疏离。脸上始终挂着温和而拘谨的笑,眼神却如装了雷达,时刻巡视:陆明茶杯浅了半指,岑英酒杯将空,王泽面前菜碟需换……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起身斟酒、布菜、接话茬。他知道自己的定位:润滑剂、传声筒、必要时充当灭火器。才华,在这种场合,还不如眼力与身段柔软来得实在,除非你会讲段子。陆峻挤出僵硬的职业笑,覃有志腮帮子都笑僵了。每当上位者言谈,陆承风缩在角落,脊背挺直像站军姿,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低眉顺眼的笑,眼神温驯如鹿,好像真心实意敬服,酒杯举得恰如其分,敬酒辞说得恭谨服帖。敬完归座,眼皮便耷拉下来,盯住面前那碟几乎未动的清蒸鲈鱼,仿佛要从那雪白肉丝里,看穿世间一切虚假。神态恍惚,活脱脱一个公文包喝醉了的模样。
酒过三巡,气氛尚算融洽。陆明慢悠悠转动玻璃转盘,将那盘清蒸鱼稳稳停于面前。他执起筷子,姿态优雅地夹起最肥美的一块鱼腹肉,越过半张桌面,稳稳置于岑英面前的碟子。
“阿英啊,”陆明声音不高,带着刻意雕琢的长辈关怀,“年轻人,正是做事业的好光景,多吃点,补补。新领导初来,担子不轻吧?”那“新领导”三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如同谈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岑英立刻双手捧起小碟,脸上受宠若惊的笑容真挚无比:“哎哟,多谢陆哥!”称谓悄然变化,少了初始的拘谨,“您太关照了!新领导确然雷厉风行,要求极高,我们底下人跑腿做事而已,多学多做。就算再如何费心思,也难及您家数百年运筹帷幄、精耕细作、根基之深啊!”他将“根基之深”四字咬得略重,听似奉承,细品却别有滋味。
陆承风心头“咯噔”一沉,暗骂:“叼,来了,这两个要杠上了!”,领导的丑事,你最好被知道,知道了最好也假装不知道,否则有你好受。他疾抄分酒器,离座抢步至陆明与岑英之间,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明哥说得太对!阿英这干劲,我等看在眼里,佩服得很!” 顺势夹起一块鱼肉,“这鱼选得地道,火候绝妙,一看就知道是明哥眼光,看什么都准啊!阿英,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为陆明续酒,又替岑英将半空的杯子斟满,动作行云流水,将那点微妙的交锋不着痕迹地抹平。心中却叹:这饭吃得,真他娘的累!两边都得捧着,话茬还不能掉地上。
数杯高度茅台下肚,话题终究绕不开那敏感核心——改制后权责划分与资源分配。这才是今夜真正的角斗场。
陆明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仰,倚住宽大椅背,指节在红木桌面上习惯性地轻叩两下,室内瞬间静了不少。他目光扫过岑英、王泽、韦贞等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调:“这个事涉及资金量大,牵涉面广,关键只一字:稳。老路子、老班底、老经验,用得顺手,也放心。贸然启用新法、新人、新流程,风险太大,出了纰漏谁担责?底下人闹将起来,如何怎么场?我看,还是按原定章程,由老黄他们牵头最为稳妥。”老黄,原土司一手栽培的心腹干将,旧将的代表。
此时王泽应声,脸上笑容淡了几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他端起酒杯未饮,在斟酌思考用词:“明哥考虑周全,顾全当前大局,稳字当头确然不错,然而...”话锋一转,“知府大人多次会议上强调,新工作需‘锐意创新’,需‘提质增效’。朝廷推行的新垦制(改土归流引进之新技术,新人才、技术官僚、新班子),这套制度在隔壁浔州府实验推行推行效果不错,效率提升显著!税赋、粮产、佃租都有很大的提升。如果能抓住这次机会,引入更专精高效的人才、技术、制度,对于我府的赋税,粮产利在长远,是利民的大好事!”语速平缓,条理分明,将“朝廷指示”、“长远发展”、“效率提升”几大关键词点出,锋芒暗藏。
陆明眉头几不可察地紧而松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放下时,声音已带上冷意:“阿泽啊,年轻人有闯劲,有想法,很好。但是经验两字,并非看几纸文书、用几个外来新人、新技术就能替代的,他们不清楚本地实情,要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岂哪里是引进几个新人。用别处的新技术,新制度就得聊的,要循序渐进,迈太大了卡裆。你问老黄他们经办过多少类似事务,反反复复改进多少次,试了又试,以前不是也做了很多尝试吗,还是很难有效果,还是不能实现收入大增。现在最重要就是一个‘稳’字,既要保证效果,又要维持安定。上面查起来有依据,他以前从无欠收!你问问在座诸位,可曾出过纰漏?一个也没有!稳,便是对差事负责,对朝廷负责!” “纰漏”与“负责”二字,是特地强调,目光锐利,直刺王泽。
陆承风心提到了嗓子眼。:“艹,要呛火”。这是权力场上的短兵相接,火星飞溅!王泽显然也动了真情,深吸一口气,脖颈微梗,声调扬起:“明哥,老经验、老方法宝贵确实实用、管用,但不能要创新嘛,守住一亩三分地要不得,市场大了,才有更多机会!新垦制提升效率是实打实你看这两年浔州府这两年变化大得……”
眼看两人针尖对麦芒,空气凝静。席间众人,或埋头猛吃,或假意研究酒标,大气不敢喘。
千钧一发之际,陆承风猛地站起,动作之大,手肘“不慎”带倒了王泽面前那杯刚斟满的酒!
“哐啷!”脆响刺耳!
“哎哟!我艹!我有点上头了,手脚不灵活了!”陆承风脸上瞬间堆满夸张的惊惶与懊悔,声调拔高八度,打破死寂,将所有人目光偷过来。他抄起桌上的分酒器,也不管酒液四溅,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笑,直冲陆明与王泽:
“明哥、泽哥!实在对不住!扫了二位雅兴!该打!该打!这酒可是新开的十五年桂林三花,好酒!给二位领导压惊!我自罚!自罚!三杯,不好意思了哈!”话音未落,已咕咚咕咚连倒三满杯!在众人惊愕注视下,仰脖便往喉咙里猛灌!
辛辣酒液如烧红的铁线灼穿食道,陆承风强忍咳呛,硬生生灌下一杯,呛得涕泪横流,酒液顺嘴角淌至下巴,浸透前襟,狼狈不堪。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这出“苦肉计”立竿见影。陆明与王泽被这突如其来、带点滑稽的“事故”弄得一楞,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如泄气皮球,萎靡大半。
陆承风趁两位缓和,奔出包间,跑向厕所抠喉,将灌下的酒呕出来。陆明看着陆承风狼狈之态与地上狼藉,眉头紧锁,脸上掠过一丝嫌弃与赞许,这小子会来事。冷哼一声,拿着桌上的口布拭了拭嘴角,语气恢复平淡,甚至带上长辈训诫口吻:“阿风,毛躁!酒是米中精,这样乱塞那离得?急个啥,酒还是有的是” 说完,自顾夹起桌上的西瓜吃,不再理会王泽。
陆承风如蒙大赦,后背汗透重衫,黏腻冰凉。胃中灼烧,脸上肌肉因强笑而酸痛,仍强撑赔笑:“哎~是是是!明哥、泽哥教训得是!我太毛躁!该罚!该罚!各位吃菜,吃菜!这道荔枝狗肉可是特色菜,凉了味便散了!” 他忙不迭招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飘颤抖。
包间气氛,在陆承风自导自演的莽撞后,被强行拽回表面的和谐。陆明重掌话语权,聊起老家无关痛痒的旧闻轶事,众人纷纷附和,笑声再起,却透着刻意。
岑英安静吃菜,偶有附和,眼帘低垂,情绪难辨。陆承风心知,这几位新秀派胸中那团火,并未熄灭,只是在等待下一个更合适的燃点。
陆承风疲惫落座,浑身骨头似散了架。他机械地夹起一块凉透的狗肉塞入口中,味同嚼蜡。眼角余光瞥见角落椅上自己的旧布包,内里夹着上月刚刚得到民籍证,暗笑。一股巨大的疲惫与身不由己的悲凉汹涌袭来,又被他压下,这户籍或许是他翻身的机会了。他端起新斟满的酒杯,清澈液体晃动着夕阳碎金,映着他那张写满无奈与强笑的假面。这酒局,便是无硝烟的战场,而他是那枪林弹雨中,靠自残式摔打来勉强维系阵地不崩的卒子。才华,在此这种泥淖中,真不如一个摔得恰到好处的酒杯管用。他闷头,将杯中残酒抿了一口。喉间又是一阵火辣,心底却是一片冰海。
那边韦贞见势接戏,抄起骰盅高叫:“下半杯还系一杯?快滴!摸摸咩咩,搞什么鬼!”
“想好了没有,下半杯还是一杯,买定离手!不要搞小动作!”
“一杯一杯,就一杯还不信了”
“七个四!”
“八个三!”
“我不信”
“开!”
“陆大人,点数是够嘅,饮得啦!”陆明干脆利落一饮而尽。一切又回到了融洽的氛围。
陆承风倚靠椅背,回想方才冲突,思及新秀派家世背景,和突然这几个的强硬,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开——这哪是什么“恩科”,分明是知府大人摆下的一个局!他们这些苦熬的寒门学子、新晋的新秀派、连同那四个恩荫名额,皆不过是牌桌上的筹码!新秀派三人,是知府要用的“自己人”,需借其家族之力钳制旧部;而如他们这般毫无根基的平民,纵使考中,也是难担改土归流重任。在这土司势力盘根错节数百年的地方,只有借力打力,引地方豪族对抗旧阀,堡垒自内攻破方最省力、最彻底!一股被当猴耍的憋屈与冰冷的怒焰,几乎冲垮他脸上的假寐。想到这里,他拿起杯底残酒,一饮而尽,辣得喉头冒烟,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恶心与不甘。再抬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懵懂老实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刀光剑影他全然未觉。
(四)离岸向深海
喧嚣终有离散时,恩荫四贵前呼后拥,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上楼休息去,新秀派三人斯文作别,背影稳如磐石。剩下三条落榜的落水狗,对着杯盘狼藉的空桌,冷风穿堂。
“下步……怎办?,有啥打算”陆承骏打破沉寂,嗓音干涩。覃有志也是一脸迷茫:“我想还是回知府衙门继续那抄抄写写的临时吗喽咯还能如何,机会是别人指缝里漏下的,难道还能反了天,回去当牛做马,996亦是福报!毕竟尚有口饭吃,如果没事可做,没人用你,到了三十五岁的年纪,比高汤更难熬”。听到这,原来大家都这是个局,都是太子伴读!
陆承风目光扫过窗外桂林城阑珊的灯火,望向南边墨染般的夜空,那是廉州府防城港方向。又想起爹娘佝偻的脊背,干苦力因紫外线摧残而干枯的手指,弟妹瘦猴似的脸庞。
陆承风:“昨天出去逛街的时候看见,朝廷下西洋的宝船队正在募人。下海,下西洋!”陆承风口中迸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果决。
“有钱不去北上广,落难必闯防城港!”
“你呢覃有志,真要回去府里在干文书?”
覃有志“目前是这样打算,再看看明年的考试,能不能上岸,到时候在打算吧,我还想在拼一次,你也知道这次情况特殊的”。
陆承骏;“哥,你知道的我们家不可能两个人都去,家里还是得留一个年轻人看着,这改土归流刚开始,不知道会怎么变化,家里老人不懂那些政策上的事,万一反复,或者土司和新知府扳手腕,老人们单纯,容易情绪化,容易变成引线....,你放心去闯,家里大伯,小妹,小弟我来照顾”。
陆承风:“家里你多照顾,不要冲动。陆英虽然是土司,毕竟是宗亲,机灵点,知府代表朝廷,都猥琐点”。
一个半月后,廉州府防城港。咸腥的海风如砂纸磨刮着脸皮。巨大的宝船如黝黑的山岳,蹲伏在蓝汪汪的海湾里,桅杆密如丛林,风帆遮天蔽日!水手们如蚁群蠕动,号子声震耳欲聋。陆承风背着瘪塌的包袱,立于喧嚣的码头,身影在巨船的阴影下渺小如黑蚂蚁。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西北方向——那重山阻隔的思恩府,那个他拼尽全力挣脱、却又无立锥之地的故土。
沉重的铁锚绞盘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如老牛的喘息。宝船缓缓驶离岸边,没入浩渺烟波。浪涛“啪嗒啪嗒”拍击着船舷,溅起冰冷的咸水砸在他脸上。陆承风扶着湿冷滑腻的船舷,望着岸上人影渐小渐糊,眼瞳中还是那点属于思恩府小文书的温驯与怯懦,又如风中残烛,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的幽暗与冰冷。
桂林那场权贵酒局的血雨腥风,土司府红绸下的恩怨情仇,陆明那眼神,韦倩倩凤冠下模糊的容颜,陪酒三人组强颜欢笑的假面……所有这一切,都被他强行剥离,遗弃在身后那片浸透血色的红土地。
海浪在脚下甲板翻涌,呼应着他心底压抑不住的暗流。他立于船首,狠狠吸了一大口咸腥刺骨的海风。攥紧离乡时装的一把红土,闭目深嗅,睁眼时,眼眶微润,转而抿紧嘴唇,眼神如淬火的刀锋射向远方。外面海天相接处,渺渺茫茫,起伏不定,无边无际,混沌一片……
海风裹挟着远方的香料、黄金与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手捧故土、从烂泥塘里挣出的微末小民,对着深不可测的蔚蓝与吉凶未卜的前路,胸中那点踌躇,竟也化作了野草般的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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