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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出逃

长孙敞在京师的府邸不算宏伟奢侈,但胜在形制奇巧。园中浚池叠山,竹木丛翠。他有时惋惜宇文恺过世太早,否则他们一人设计楼阁,一人铺陈山水,简直珠联璧合。更多时候这位擅长水利的匠作少监也会做功配夏后的美梦。但那实在太过遥远,还是享受自己的现世为好。

他不算一个无情之人,也愿意照拂兄长一对年幼的子女。不过生性懒散不爱争执,所以也任由长孙无忌和长孙青璟常年住在高士廉家中。

他深恨斛斯政的过激反应,本来杨玄感一死,书信一烧,里应外合一事烟消云散。哪个世族大家,功勋贵族没有多头下过赌注?偏偏此人如此沉不住气。

现在西京一片腥风血雨,前任兵部尚书奔逃高句丽一事牵扯甚广,成为天下笑柄。皇帝衔恨,定要将他的门生故旧全部拔除,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也不敢懈怠,满世界抓人定罪,宁缺勿漏。

治礼郎高士廉与斛斯政交好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过去的,流放关押是免不了的,一个巨大的关东人的社交圈子又将被抹除。

最近午夜梦回时,长孙敞居然看见父亲长孙兕,两位兄长长孙炽和长孙晟气势汹汹地站在他的榻前,一言不发。

惊醒时他自忖未有不孝不悌之处,唯一不周全的地方恐怕就是鹅王的一对子女。

于是他派人前往高府打听朝廷对高士廉的处置。对方倒也很是淡然。只是说长孙无忌死活要跟舅父在一起,高士廉又准备卖掉家中大宅,一片混乱之中,老母、妻子、妹妹和两个孩子不知如何安置。

长孙敞只得亲自把唯一劝得动的侄女长孙青璟先接回自己府上,其余的事情从长计议。

“我与你舅父都是害怕投鼠忌器,才将你安置在万全之处。”他是这样解释的。

当然他心中还有另一层担心,万一有好事者向皇帝进言长孙青璟为高士廉己出之女,才貌双全,这失怙的少女莫名其妙被宣进宫中就大为不妙了。到时恐怕他的父兄就不止在梦里瞪着他了。

长孙青璟初来乍到,倒也不追问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家人如何安顿自己,只是安静地听凭叔父安排自己住下。

她花了几天时间把院落门墙的位置都弄得清清楚楚。

府中上下只道她心中抑郁,便随她四处游荡,只要不出门便不加干涉。

长孙敞更不以为意,只是觉得任何聪明人都会对自己形制奇特的舍宇兴味盎然,聪慧的侄女也不例外。

连续几日,长孙敞努力回想着长孙青璟有无婚约,依稀记得两位兄长私下议论过一桩婚事。但是男方是谁家公子却记不真切了。想找人问问高士廉又觉不妥。

唉!虽然把这孩子嫁出去是最为稳妥保全之法,但斛斯政被挫骨扬灰的情形犹在目前,哪个傻子在此刻愿意乐滋滋地与受牵连被流放的高士廉的甥女喜结连理。

对于兄长的愧疚又开始占据上风,他决意好好抚养长孙青璟,让好事者忘记她曾经被渤海高氏收养过,让她以洛阳长孙氏贵女的身份找到匹配的高门夫婿。

冬日的午后,匠作少监正在一叠地图前研究怎么把水引进汾阳宫,妻子薛氏突然告诉他,自己迎来了有趣的客人和更加令人欣喜的消息。

“休明,起来活动一下。你的堂弟孝政的遗孀——李家的四娘子和她的弟弟来访。”

“你们女眷之间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你款待一下即可,我不日又要随陛下离京,忙得很。”近来,这种普通亲戚间的交往令他生厌和昏昏欲睡,连敷衍一下都不屑。

薛氏笑吟吟地说道:“和你想得不太一样,这姐弟俩刚从高氏崇德里新宅那边过来,特意问候匠作少监及其从女。”

长孙敞从图纸间探出头:“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几日不是总在为青璟的婚事胡思乱想吗?噩梦里都是你父兄的怒气,茶饭不思的……”

长孙敞窘迫地偷窥了薛氏一眼底气不足地反驳:“我没做噩梦,不要胡说!”

“你消消气。”薛氏凑近他道,“我今日弄明白了,李四娘的弟弟,唐国公李叔德的次子,就是你兄长季晟选定的女婿!千真万确。你死活想不起来的婚约,人家倒是记得。”

“父辈间的玩笑话,做不得数。”长孙敞皱眉道,“无凭无据的事不要瞎说,你这么嚷嚷开,弄得两家都下不来台就无趣了。唐公自从杨玄感之乱后颇得陛下器重,慰抚陇右,居功至伟,如今炙手可热,正是平步青云之时;高士廉贬为硃鸢主簿,限日离京,落魄如丧家之犬。就算甥女与舅父不同姓,不株连,李家也不见得不懂得避嫌,哪有自己主动跑来承认婚约的道理!”

薛氏嗔道:“信不信由你。你弟媳李四娘都直白地跟我说了婚约一事,难道是闹着玩的吗?我想起你次兄仲光也曾经赞许唐国夫人为睿智奇女子,想来他一家人做事就是如此不同凡俗。他们姐弟今日来此,只为确认青璟是否安好。听你弟媳的口气,高家那边多半对这门婚事已经应允了,但是不敢自作主张,还要听听长孙家长辈的意思……”

“果真?”长孙敞一时也喜忧参半,喜的是李家有情有义,忧的是侄女命运多舛,也不知日后能否在婆家站稳脚跟。喜的是年轻郎君凭一腔仗义与孤勇愿与这苦命少女结缡,忧的是冲动之后能否能带来长久的琴瑟和鸣。

“既然已经拜访过高先生,又提及经年前的婚约,我自当和你一起见客。”长孙敞并不敢以唯一的监护人自居,甚至在侄女的教养问题上颇为心虚。这位年轻郎君既是姻亲又为高士廉认可,自然是现阶段上好的人选,他自当不卑不亢地接待。既不能傲气地把人吓走,也不能谄媚地急于求成。

薛氏一路絮叨着:“我看这样,我先带着四娘见过青璟。然后,让那俩孩子见上一面。”

望着丈夫挑高的下巴,她从鼻孔里发出两声哼哼:“你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是隔着屏风,你我都在场。啊——我跟你说,四娘的这个弟弟你要见了也会十分欢喜。”

长孙敞忍不住轻蔑一笑:“你们这些妇人品评年轻的公子,还不是只看脸!”

“我哪里只看脸?”薛氏笑着反驳,“我分明还听他谈吐,看他身形,才没你说得那般肤浅!”

夫妇二人将李家姐弟延请入正堂,主宾刚叙完礼,头发蓬乱的婢女便大呼小叫地跑到主人面前。

“郎君,娘子,季晟公家的小娘子不见了!”

紧接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仆役被人拖到到长孙敞面前,满口喊冤:“郎君,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修剪花木时被人从背后打得晕头转向,醒来后就没了幞头和襕袍。”那人捂着后脑勺的伤口,心有余悸。

“郎君,可刚刚明明有人见他鬼鬼祟祟离开府邸。”有家生抢白道。

“你胡说!”这头晕目眩的花匠手抱着一个海西国的银盘,指着上面的血迹向长孙敞喊冤,“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定是有家贼偷盗钱财,又栽赃陷害。”

长孙敞顾不得自己最爱的海西古银盘被人当做行凶工具,上面的缠绕的葡萄花枝和盘子中间髡发长袍的美少年浮雕已经变了形,只想捂住众人的嘴!

他的心情从希望的云端跌落到了几近绝望的谷底。他竭力揉着额头想揉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却是枉然。他透过撑着额头的指缝,看到宾客座位上的李世民是满脸诧异,不知所措,继而低头沉思,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长孙敞猜测这个少年已经在心中把所有细节都拼接成完整的故事。

太荒唐了!

右骁卫将军的女儿,匠作少监的从女——几乎当着这个世上唯一愿意拯救和有能力拯救她的少年的面,以蛮力敲昏了叔父家的仆役,抢了一身男装扬长而去!

长孙敞揣测,在年轻郎君的心中,未婚妻(姑且这样认为)陷进谋反案却毫不收敛、狠戾地对待无辜的奴仆,然后招摇过市的行径件件出格。对方的沉默也许是在重新考虑自己的家族能否接纳这样一个性格乖张、行为古怪的少女。

“各处院落都好好找过没有?”长孙敞欲盖弥彰地为侄女出逃的行径寻找着借口。“是不是你们这些懒怠的奴婢自己作怪,偷奸耍滑。竟然妄想赖到娘子身上。兴许娘子只是找一个安静处读书而已!把侍候娘子的几个婢女都叫过来细细盘查。再给我阖府仔细查看!”

李陇月与薛氏面面相觑,不知是开口安慰,还是帮忙找寻。她只是觉得弟弟昨日向父母夸上天的心上人不免有些名不副实,至少也不像是端庄稳重、谨言慎行的淑女。

李世民脸色紫涨,让人猜不出是羞愤还是担忧。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向长孙敞、薛氏夫妇做了一揖:“匠作少监,薛娘子,阿姊与某多有叨扰,今日就此别过,改日登门请教。”

他并未给对方留下一丝挽留的机会,便拉上李陇月离去。

总之,事情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一个不知道自己斤两的落魄贵女就这样糟蹋了维持显贵的唯一机会。长孙敞拿起自己珍视的古董银盘,微微变形的人物正拿着酒杯一脸讥诮地与他对视。他高高举起盘子,将满腹愤怒砸向地板。

“都愣着作甚!设法将娘子找回家。小心从事,对外不要声张,就说走丢了一个年轻花匠。”他瘫软在几案旁,脸色苍白。

薛氏小心翼翼地捡起银盘,轻轻说道:“我又亲自到各个院落查找了一遍,青璟确实不在府中,你说她会去什么地方?高府?”

长孙敞摇摇头:“这孩子看着也不十分偏执,若是执意与她舅父在一起,当初也不会痛快地随我离开高家。高士廉与我嫂子也说她一贯乖巧懂事,故而我也未加防范。”

“或是我们弄错了。我令人再去全府上下找一遍!”薛氏一时竟难以相信温婉的女孩子行事会如此杀伐果断、狠戾无情。

“不用找了,就是鹅王亲生女儿。”

“你又提起你三哥作甚?”

“鹅王比她略大一些时,跟我吹嘘要去齐国的邺城走一遭,再取道突厥回来。兄弟几个只是笑他……”

“之后呢?”

“之后他就凭空消失了几个月。不知道他是如何单枪匹马越过重重关隘和三个国家的边境。等他回来时,骑着突厥马,穿着连珠纹锦衣,好不威风!因怕母亲打死她,还带回了轻薄透光的邺绫谢罪,惹得阿娘又哭又笑。宿铁刀和角弓分送给我和仲光。还有什么突厥金、绿松石、玛瑙、琥珀,全都散给了其余亲友……我至今没有弄明白他是怎么活下来还带了那么多有趣的物什给我们的。”

薛夫人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脖颈间项链上最大的那块玛瑙:“看起来,确实像是你三哥的行事风格。”

“会不会是永兴里?”薛氏连续发问。

“怎么可能!”长孙敞冷哼了一声,“不要给我提起安业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脑壳疼!”

沉默有顷,长孙敞终于开腔:“先去高家问问,也不知高士廉与我那倔侄儿还在不在京师?吓到了高家老太太又是罪过了。”

“可惜了——李家小郎君真的不错,难得你弟媳愿意从中周旋婚事。你说,还有转圜余地吗?比如,把人找回来以后托你弟媳说情,就说误会一场,青璟不过在哪座假山上睡着了。”薛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长孙敞白了异想天开的妻子一眼:“李家人保持缄默,不与外人说我家女儿离经叛道,便是怀有仁义之心的君子,你就偷笑吧。你还想别人做什么?六礼俱全,敲锣打鼓把她娶回家?”

他捡起心爱的外国古董,凝视着上面的血迹,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望着奴婢奉上的醍醐与酪浆,长孙敞隐隐作呕。

“吩咐庖厨,这七天不喝这些甜腻的东西。给我准备钩藤天麻饮子和芹菜汁……”他结跏趺坐于地板上,苦笑道,“鹅王啊鹅王,你这小女儿怎么这么像你?”

哈哈,想看你们的表情

钩藤天麻芹菜——古法降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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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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