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初起。
安息香的味道还未散尽。
对于长孙青璟来说,钟声、宿雾、群山,是寻常所见所闻,又是新家奇异景致;是熙攘的烟火,又是清修的发端;是单调的声音,又是繁杂的振荡;是虔诚的信仰,又是诡谲的序幕。
堵塞新房户牖的枲麻已被婢女们除去,朝晖与竹丛鎏金镶翠的光透过缝隙在镜台上绘出明澈交错的纹样。
“醒醒,辰时到了。”长孙青璟坐在榻前,手持一根发簪,轻轻敲打李世民的脸庞。
少年一脸茫然地坐起来,见到眼前随意披着胡服御寒的少女,有些惊惶与诧异。
他随即对眼下的情形适应了片刻,才回想起昨天的婚礼。
“你的蜻蜓双翼沾我脸上了。”李世民将从长孙青璟脸上掉落的、又顽固附着于自己脸庞之上的蜻蜓翅膀小心捻起,放置在她膝头。
“这是什么奇怪的花钿?你们这些小娘子怎么把金箔、鱼骨、鱼鳞、鸟羽、蝉翼都往脸上贴?”李世民环视房间,两腿落地,笑问道,“我昨晚醉得不省人事。依稀记得是你毛手毛脚为我除下婚服,后面的事情就记不真切了。你昨晚睡哪里了?地板上?”
“哼。村气!”长孙青璟回避着那些令人脸红的不正经问题,收起新潮的花钿,坐回镜台前。“是啊,我做了好多噩梦呢,梦里有一只臭气熏天的、毛色零落的鬼车鸟,生生把人挤到墙根。它九只眼睛睁开,九只眼睛闭着,打呼噜的声音就像车轮碾过我头顶。”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可巧了,我也做梦了。梦里有一头无理取闹的猞猁,又是抢我衣服,又是夺我宝珠。最后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只得勉为其难钻到我怀里,真是又顽劣又孤傲又可怜,令人无可奈何呢!”
“谁钻到你的——”长孙青璟的胸口充溢了怒气,努嘴忍住争辩之心,“真是恬不知耻!赖得搭理你。”她拿起剪刀,设想贴在额间新式的纹样,一时毫无头绪。
刘娘子与众婢女已经静候多时。听得房内声响渐起,似调笑,似吵嚷,料定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已醒,众人便向新婚夫妇问安。
侍婢们揭开重帷,侍候郎君与娘子洗漱。
刘娘子满口含笑,客套地问及长孙青璟昨夜是否安睡。夫妇两人异口同声称善。
阿彩替长孙青璟褪下清晨转醒时随意披搭在身上的胡服,换上半袖绿襦衫,下配石榴裙。比昨日婚礼正日时松爽了不少。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开始争论今日见舅姑时梳何种发髻。
“鲜于夫人和高夫人都说云朵髻稳重。”阿彩执着银梳,将义髻、榆木刨花水置于镜台之侧。
“我不喜欢云朵髻。”青璟保持着少女的倔强,抗拒这这种以端庄稳重不出错知名的发型。
“阿彩,你怎么不问我?我替你们出主意。”李世民已经换上红色圆领襕衫,束好蹀躞带。他好奇于关于发髻的争论,忍不住向这个妻子身边的聪明婢女发问。
“公子哪里懂这些?”阿彩斗胆回答道,“娘子又使性子不听高夫人和鲜于夫人的话。”
“可是我懂我母亲啊!”李世民笑道,“我母亲应该就喜欢长孙娘子这个活泼有见识的样子。不用刻意装得老气横秋讨好她。听我的,不会出错。”
两位少女的脸庞都明亮起来。
“惊鹄髻!”长孙青璟与阿彩异口同声道。
她们一个擅结此髻,一个偏爱此髻——两人一拍即合。一个饱满的、轻盈的、如天鹅振翅欲飞的惊鹄髻须臾间便盘结在长孙青璟头顶。
阿彩接着为长孙青璟接着敷粉施朱,将蜻蜓翅膀描金后裁剪为兰花状贴于额间。
婢女为李世民束好幞头。
夫妇两人并肩坐于镜台前,侍婢各执一面铜镜于二人身前。
长孙青璟自镜中偷窥李世民。稚嫩的喉结由粗重、紧张的呼吸牵引到白色深衣领口上方,微红的血脉就在这紧绷的皮肤后涌动着。
她觉得自己逾礼了,香靥凝羞,低头摆弄帔帛。李世民突然转头,有些兴奋地凑近青璟,指着嘴唇上下令她细看。长孙青璟愣了半刻,终于会意,笑着说道:“有一点点髭须,须得十分仔细地看。”
“你真能看清?那么淡吗?”少年既欣喜又失望,喉结随着急促的气息在血脉之间颤动。
长孙青璟抿嘴点头,额间的蜓翼泛着通透的金光,像狡黠少女一半娇嗔一半挑逗,一半假意一半真心的情话一样蛊惑他的眼睛。
“这里能见到南山吗?”青璟提着裙摆来到窗边,将窗户全部推开。
“能,就跟你在高府时一样。”李世民微笑着望着那个欢悦明艳的背影,“观音婢,我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五个时辰?”长孙青璟回头,粲然一笑,像山尖清透的雪。
刘娘子引导新婚夫妇前往正堂拜见李渊与窦氏。
今日便算是新妇与舅姑正式相见,新妇第一次侍候舅姑用餐。
阿彩捧着漆盒,急趋着紧随众人。
一行来到正厅,长孙青璟拜过舅姑,献上袜履作为贽见之礼。
李渊夫妇深知长孙青璟刚罹家变,再叩问其家中情形未免不妥。
窦氏便简单聊起婚宴上自己离去后亲友是否礼待新娘,新房中器用是否称手,昨夜床榻衾枕可否寒凉,早起时侍婢有无怠慢诸多杂事。长孙青璟一一作答。
窦夫人打开漆盒,夸赞青璟女红精细。
唐国公夫妇二人礼节性地试了试新鞋,表示满意。
窦氏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太自然的红晕,有种烛火燃尽之前的炫目凄美。
长孙青璟不敢多看多猜,又奉上装满干枣、栗子、干肉的竹筐,以示早立、恭顺、擅厨艺。
窦氏招呼长孙青璟上前,执起新儿媳双手,嘴唇翕动,似有满腹心事要说与新妇听。
突然一阵咳喘自胸腔发端,一双无形的利爪掏曳着窦氏的五脏六腑,令她浑身因痉挛而颤栗不已,这利爪又将她拖入水中,让她有一种溺水的憋闷。
窦氏就这样挣扎着,喘息着,茫然地对抗着未知的一轮又一轮的无尽苦痛。
“阿娘!”长孙青璟对窦夫人的病症惊惧不已,绕到她身后,用空心手掌轻轻拍打窦夫人背部。
李世民也快步来到母亲身边,奉上饮子。
“大概是婚礼时累到了——不然这样,夫人先行休息,明日新妇庙见之后再拜见夫人即可。”李渊不无担心地建议道,吩咐婢女上前搀扶。
“我无妨,你带青璟与兄弟姊妹聚一聚。自洛阳回来后,你还未与我们详说紫薇城里的见闻呢。”窦氏喝一口饮子,宽慰新婚夫妇,示意李世民带着妻子熟识家中血亲。
长孙青璟陆续拜见唐公世子李建成与妻子独孤璀,唐公四子元吉,妾万氏所出五子智云,窦氏所出第三女李琼曦、第四女李陇月。
窦氏示意众人坐定,长孙青璟不必刻意侍奉舅姑,家人饮食依旧。
“昨天是个好日子呢,勋贵们事先约定一般为子女成家。大兴城里都在感慨昨日公主出降的隆重——宇文皛得偿所愿,成为驸马都尉。”李建成向众人笑道。
“大概是章仇太翼的预言太过灵验的缘故,今年新人的嘉礼不约而同地避开腊月,连皇家也不例外。”提到章仇太翼,众人神色不禁一凛。因他预言先皇将在仁寿宫驾崩,其后果不其然,皇亲国戚自此对他的每一个建议都言听计从。
四娘李陇月笑着解释:“你们两位新人还不谢过兄长——他特意推掉了驸马一家的宴请,为你们招待亲友。”
“哪个宇文皛?”三娘李琼曦在新人向兄长敬酒的同时,心直口快地问道,“是外祖母家的那位秀美无双的远亲宇文皛?是被二郎打哭的那个宇文皛?”
长孙青璟吃了一惊,转头轻声问道:“原来你在洛阳紫微宫中过得精彩纷呈啊!居然连帝婿都敢教训!”
“我以后与你细说。”李世民喝一口沉香饮,敷衍道。
关于紫薇城里那些扭曲的噩梦又袭上他心头。他无意回忆和复述关于皇帝恣意戕害幼女,公主帝婿荒淫不堪,勋贵佞臣群魔乱舞的往事,更不想令长孙青璟知晓他在寒食散刺激下无限释放毫不掩饰的暴戾,冷酷嗜血的**以及目之所及,海池化为鲜血与烈焰交织浸润的地狱的情形。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个不堪的噩梦里转醒过来,回到人间。
李世民自嘲地笑了起来,企图转移这渐渐袭上心头的抑郁。“你们都看到尚仪表姊来信了?皇后跟前炙手可热的王尚仪一定又向阿耶阿娘告我的状了。她从小看我不顺眼,嫌弃我顽劣。”
“与骁果比武,腹诽皇帝选秀,殴打驸马都尉——这桩桩件件奇事,只怕你表姊凭空编也编不出来。”李渊笑着把书信的大概复述了一遍。
除了“腹诽选秀”一事令他有些担心儿子城府太浅,日后恐为小人所伤外,其余诸如挑战司马德戡,羞辱宇文皛之事,简直是勋贵圈子的家常便饭,无甚新鲜,甚至皇帝与皇后也未放在心上。反而是父亲不可言说的荣耀。所以李渊乐于时不时拿出来打趣儿子一下。
“我这也是代兄长为质,成日在陛下跟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舒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平安归来,兄长须得也敬我一杯酒。”
“说得是,二弟心思缜密,遇事总能化险为夷。我与你大哥也谢过二弟代他受过!”独孤璀催促建成举杯,“你二人勠力同心,李氏门户必定昌吉。”众人称是。
“帝甥尚主,国家故事。凭着母亲的公主身份和不值一钱的姣好面容当上驸马,又有什么了不起。”李琼曦剥开一个核桃,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李家,高攀不起阿茶子,也不稀罕阿茶子。”
三娘忽然回想起昨日四娘所说萧皇后问起二弟生辰八字一事,不觉有些忿然——这皇室是准备如何作践八柱国家的后人,将品行不端的女儿硬塞进门以示荣宠吗?幸得父母虚与委蛇,设法推辞了皇后盛情。如今想来也是后怕。
窦氏与李渊相视一笑,回想起替儿子拒婚时李渊一番惧内的表演,窦氏不禁莞尔:“帝甥帝女声气翕合,非外臣可以妄议。”
长孙青璟在闺中也听说过帝女放荡、皇帝纵容、皇后不能制的言论,甚至有些合生段落暗讽宫闱秽事,香艳无比,令人面红心跳。
听得窦夫人明褒暗贬这一对新人,她猜测这些宫闱秘闻大概是皇亲国戚间公开的秘密。
她不禁感慨臭味相投的表兄妹从此过上貌合神离的日子,并不殃及他人,也算是皇家的功德。
李承宗、柴令武、长孙纫佩这表兄妹三人正在中庭与昨日随着接亲队伍一同送来的猞猁“库直”追逐玩耍。
独孤璀招呼三个孩童进厅堂用膳。
三人拜过长辈,满头大汗的两个男孩便向长孙青璟请求下次狩猎时借用猞猁;女孩则学着昨日新娘的样子袅袅而行,让家人猜测头顶的罗浮凤是真禽鸟还是新首饰。
窦氏强忍着胸口疼痛吩咐开饭。婢女们将黍臛、饆饠、酪浆陆续呈上。
长孙青璟为表示对公婆的尊重,将黍臛羹悉数喝完。她咬了几口饆饠,便停箸与三个刻意讨好自己的孩子闲谈。
李琼曦不便在新婚的长孙青璟面前提及弟弟差点成为帝婿候选人的凶险之事,只是向二弟夸赞青璟:“母亲的眼光当真不错,为你选的新妇天生丽质,仁孝温婉。你可不准刁难她。”
窦氏微笑赞同,似乎三娘的每句话都是母亲的心声。
黍臛入腹,一扫疲沓。李世民恢复了爱说笑的本性。
“我哪里敢欺负她,分明是她欺负我。她昨晚把我的腰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还疼……”他想起昨晚自己装睡时长孙青璟不情不愿为他除去礼服时顺便泼辣地“教训”他的情形,顺口抱怨道。
等他发现自己话被旁观者品味出暧昧与歧义时,全家已经陷入了尴尬的死寂之中……
这里设定李建成第一任妻子是独孤怀恩的女儿
顺便为独孤怀恩日后谋反铺垫一下(老父亲没了女儿外孙,女婿有了第二任妻子,他自己又被李渊调侃,MD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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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舅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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