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中松柏香盈空、白烟祥云缭绕,成排的高头红伞铺出了一条殷红的河,河下是旋伞的百姓,他们神色迷惘、行动迟缓,好似游荡在河中的孤魂野鬼。
鬼魂们聚在广场外,眼巴巴地望着春以尘撑开的伞。
伞下的遗骸用草席盖着在土坑中烧了两个时辰,等土坑外的地皮冷却,春以尘才命人将遗骸抬出来。
被酒与醋蒸了许久的遗骸散发着一股刺鼻气味,此时被红伞遮盖,遗骸上的多处地方便显出了淡红色的血荫。
春以尘将伞插在地上,绕着遗骸走了一圈,将所有血荫出现的地方都做下记录,最后拾起一块遗骸,走到阳光下照看。
那块手骨颜色红润,他心中有了判断,命人去请姬青翰前来。
“大人,红伞验尸,是指用伞面红漆在阳光下使得物体清晰可辨,显见伤痕。便能从这些血荫上分辨出死者生前有无其它伤势,进一步判断是他杀还是自杀。”他指着那块手骨,“显然,这副尸首是他杀。这副遗骸上有多处血荫,说明死者生前遭人殴打,血液渗入了骨质,才会有血痕存在。而从血荫数量来看,殴打的人很有可能对死者恨之入骨,所以才在遗骸上留下了大量伤痕。”
春以尘顿了一下,“下官检查了发现尸首的河堤现场,那里除了火堆没有打斗的痕迹,不是案件发生的第一现场。再加上附近都是祭祀的队伍,下官想着,凶手不会蠢到明目张胆在白洛河堤将人分尸,所以他只能在别处先动手伤人至死,后斩首抛尸,最后在河堤上进行焚烧。”
徐忝问:“那他怎么带着尸首来到白洛河堤?并将一个人的身体留在那里烧毁,还不叫人发现呢?”
春以尘抬起头,望向四周的百姓,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层层的人海,落到了遥远的地方:“大人,这些日子春城一直在举行祭祀。一支队伍是行僧带领的百姓绕着城池祈福,另一支队伍则是起舞的灵巫。据我所知,灵巫祭祀都会提前准备大量松柏枝进行燃烧,那时,河上香云缭绕、白烟如海,起舞的灵巫如行雾中。大人,昨日发现尸首的火堆里有一捆烧焦的松柏树枝,您还记得吗?”
那味道极其刺鼻,姬青翰自然记得,他微微颔首,示意春以尘继续说下去。
“下官曾同您说过,白洛河是东西走向,傩舞队伍顺江流淌方向而行。凶手只要装作祭祀的人,将尸首埋藏在松柏树枝中,运载到河洛石碑上开始焚烧,旁人只会以为他在为祭祀做准备,便无人会有所怀疑,再然后他只需要戴上面具,披上彩衣,混入祭祀的人群,便可顺利离开。”
那么,凶手是谁呢?
春以尘正要开口,一声响亮的铜锣声截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四面八方爬来白烟,祭祀的舞乐徒然开始。
姬青翰皱了下眉。
人群中两顶五色纸伞被高高举起,伞呈穹隆状,一根竹竿贯穿伞顶,五色的纸张披靡,罗伞不断旋转,戴着白面具的祭祀生硬地扭动头颅。
他踩着诡异的曲音,舞着伞上场。
眼下正是查案最关键的环节,祭祀的出现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姬青翰面露不快,手扶着轮把手,指尖缓慢地敲击了几下。
“楼征,将人赶走。”
楼征提着剑朝着祭祀大步走去,未曾想,那祭祀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意图,猛地转过头。
他用一种嘶哑得如同老鸦的声音唱道。
“天有乌云之色,人有大凶之徒!
莫问祸福无门,只怪妖邪未离!
五色笠伞覆荫,十二载灵引途。
焚香设台祭拜,漆火上供刀头!
众神缘树而下,逐鬼化生万物。
若有赤鸟蔽日,将执桃弓射之!”
“还来太平——”
“还来太平——”
祭祀们纷至沓来,面上覆盖的吊诡面具审视着人间,无数长翎左右摇摆,几个呼吸之后,清空的广场挤满了人。
罗伞旋转,滚灯起落。
祭祀们做着躬身、蹲舞步的动作,逐渐将春以尘与姬青翰隔开。
不多时,徐忝踮起脚也望不见春以尘与红伞下的遗骸了,顿时气得破口大骂,牛一样往人群里挤,却回回倒霉地被挡回来,三番两次如此,徐忝已是晕头转向,焦急地怒骂。
“谁喊来的巫师?没看见我们正在查案吗?快走开!快走!”
楼征已经退回来,守在姬青翰身边寸步不离,警惕地打量人群。
场上还在重复唱词,陆丰站在春以尘身旁,抱怨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的时候来!”
五色红伞的伞尖擦着陆丰的鼻梁掠过去,春以尘及时拉了他一把,两人退到遗骸边上。
春以尘:“小心些,先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话音落下,他眼尾瞥到了一团亮光,春以尘转过头,只见头戴白面具的祭祀一手斜举着伞,一手捏着燃烧的纸张。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望向红伞下的遗骸,发现祭祀距离遗骸不过几步路。
春以尘也无心管陆丰了,只匆匆说:“陆丰,保护好遗骸!”
话音落下,祭祀蛇形而来,手中燃烧的纸张如同纸钱飘落,春以尘扑过去,掀起衣摆将纸张扑到地上,他来不及管官服有没有被烧毁,连忙用脚踩灭纸火。
另一张纸火被丢出来。
春以尘忙不迭叫陆丰:“陆丰,快把纸打下来,踩灭火!别让他们烧着了遗骸!”
“嗯?啊好的大人!”
陆丰正在拍打袖口,闻言立即伸手将那张火纸打在地上,火焰燎到了他的掌心,陆丰跳起来连连直吹掌心。混乱中,不知谁的罗伞砸在了陆丰脊背上,纸伞哗啦一声散架,陆丰踉跄了一步,撞到那柄遮挡遗骸的高头红伞上。
铃声淹没在唱词与曲音里。
祭祀将燃烧的纸张举到了五色纸伞边。
“天有乌云之色,人有大凶之徒!
莫问祸福无门,只怪妖邪未离!”
“妖邪未离,漆火上供,还来太平——”
数道声音重叠在一处,阴恻恻叫嚷着。
“烧死他!”
火苗蔓延上纸伞,祭祀举着腾腾燃烧的纸伞,摇摇晃晃地晃动伞面,他斜举到春以尘的头顶,让烈火就在春以尘上方升腾。
周围起舞的祭祀也同样附和。
“烧死他——还来太平!”
他们举起火纸,点燃一把把五色纸伞,一簇簇火焰在人流中升起来,如同旷野中冒出来的鬼火。
陆丰惊恐喊道:“大人!小心!”
燃烧的纸伞砸了下来。
陆丰从背后扑倒春以尘,两人一并摔倒在地,并翻滚了几圈。期间,春以尘闷哼一声,他被起舞的人群踩到了手背,只好耐着疼痛,缩回手。
面对混乱的人群,倒在地上两人不得不护住脑袋,躬身趴在地上,防止再被踩踏。
春以尘回过神,扭头道:“陆丰,遗骸——”
他们躲过了燃烧的红伞,那火就落到了遗骸上。
陆丰喊道:“大人,别管遗骸了!这群人失心疯,根本没管我们,诶小心头!”
他连忙伸手,护着春以尘的额头,却被一根竹竿敲在了手腕上,陆丰疼得冷汗直冒,连忙按着春以尘的头,两人狼狈地将脸贴在泥地上,防止再被误伤。
春以尘用双手护着脑袋,还想往遗骸那边爬:“可是遗骸要被烧毁了!”
陆丰:“小命要紧啊大人!”
话音落下,他被人一脚踹在后腰上,陆丰叫了一声,春以尘爬行的动作停了,弯着腰挪动到陆丰身边:“陆丰,你有没有事?”
陆丰捂着后腰,疼得双眼都睁不开:“哎哟,我的腰,这群王八犊子下脚可真狠!”
“还来太平——”
所有的纸伞都被点燃,一齐扔向了遗骸,遮阴的高头红伞被人踩断,伞骨七零八落,上面的铃铛满地乱滚。
春以尘知晓,那遗骸救不了了。
可这时,他面上投下阴影,迎着刺目的日光,春以尘被迫眯起眼。
面前站立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祭祀。
春以尘仰起头,视线定格在对方那张惨白的面具上。
祭祀歪着头,俯视着他,面具上的嘴颜色嫣红,唇角开裂直耳后,看上去似在放肆狂笑,似乎在嘲笑他狼狈的姿态,又似乎只是在审视一个不起眼的蝼蚁。
春以尘眼中毫无惧意,同他对视,他心中清楚,此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对方专门回来破坏遗骸。
祭祀身上的彩衣飘动,他手里拿着一根支撑罗伞的竹竿,随着逐渐直**的唱词,他双手交握,如同拿着一柄剑对准春以尘的额头刺下去!
“还来、太平——”
“春大人——”
***
“驾——”
“武真军在此,谁敢闹事!”
马蹄声有序传来,一队骑兵冲到衙门前,将场上的祭祀团团围住。为首的士兵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姬青翰四轮车前,按着剑柄单膝跪地。
“西南武真军的统领沐良玉拜见太子爷。”沐良玉戴着红缨头盔,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双目,“殿下,属下来迟,还望殿下赎罪。”
沐良玉出身延陵世家,少时曾在丰京做太子伴读,后来被太傅周恒公引荐给宣王,成了边护使,此后长年驻守西南边陲,逐步成长为西南武真军的统领。
他常年行军,春城并不在沐良玉的巡查图上,姬青翰原本以为此行见不到对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故人重逢。
姬青翰也没多少喜悦之情,不接他的话,他盯着混乱的场地,只阴郁道:“场上的祭祀,全抓起来,一个不准跑。”
沐良玉得了令,立即下令抓人,祭祀们原本只是仗着人多势众才能在场上作乱,眼下见到精良有序的兵马,当即一哄而散。
有人趁乱逃过了包围圈,士兵们立即追上去,举起长戈,当做棍棒毫不留情地敲打在逃跑的人小腿上。
徐忝念叨着春大人,不忘东张西望寻找春以尘和陆丰,只见场上烟尘散去,祭祀们被兵马驱赶到两旁,露出场地中间烧着大火,而陆丰扶着春以尘姿态狼狈地坐在地上。
陆丰面上带着伤,好歹人是清醒的,他虽然心中诧异凭空冒出来的军队,但此刻更担心春以尘的情况,一见到姬青翰,立刻大喊道:“大人,凶手就在人群里!他烧了遗骸,还打了春大人!”
姬青翰:“楼征,先救人。”
楼征大步流星赶到两人身边。
春以尘已经昏过去了,他额上有一片拳头大的乌紫,额中心淌着血,血液沿着鼻梁逶迤而下,一路流到了脸上。
“将人给我,你有看见凶手的相貌吗?”
楼征将人背起来,陆丰捂着腰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不忘摇头:“没看见,但他戴着一张白面具!”
沐良玉高声下令:“找戴白面具的祭祀!”
士兵们立即在人群中搜寻戴白面具的祭祀。
楼征朝沐良玉一点头,架着春以尘走到姬青翰身边:“大人,县令昏过去了,需要大夫救治。”
徐忝主动道:“我去我去!”
“把人送回衙门,楼征你守着他。其余人留在此处,把凶手给孤找出来。”
半个时辰后,沐良玉将祭祀的人群统计完毕,名列成册交到姬青翰手中。士兵们从人群里找出了九十三个戴白面具的祭祀,命他们成排站在空地上,队伍外四面驻守着士兵。
“摘了面具。”
祭祀们纷纷取下面具,丢在地上,露出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姬青翰:“陆丰,里面有那个人吗?”
陆丰一拐一瘸走到人群前,挨着扫过去,最后垂头丧气回来:“大人,这些祭祀戴上面具后差不了多少,下官判断不出来!”
沐良玉:“殿下,卑职有一言,能否说?”
姬青翰点头。
“殿下,这些人大部分不是祭祀,只是春城中的百姓。”
沐良玉一颔首,立即有士兵押着一位祭祀走到姬青翰面前跪下,沐良玉一把抓过祭祀的手腕,将他的手掌呈在姬青翰面前。
那双手肤色土黄、五指肌肤粗砾,掌上满布老茧和细小伤痂,只有长年累月做大量粗活、农活才会养成这样的手。
陆丰探头看了眼,恍然:“祭祀大都从事舞、艺、技,尤其是灵巫,不可能做粗活累活,而且他们受君王赏识、百姓爱戴,日常出行几乎能媲美富庶人家。例如先帝时期的灵山十巫,大都出身显赫。家中门楣丹楹、非富即贵,要么便是仙姿玉貌、朱笔点斗,就连当中出生最平凡的月精,后来也因一身精妙医术,成为宣王府上的客卿,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姬青翰一眼。
月精既然成为了宣王府上的客卿,那自然是与姬青翰相识,更有可能是太子的人,他妄论太子的人,不论讨论的是谁都是冒犯。
“下官失言。”
姬青翰免了他的责罚,道:“孤曾见过月精的手掌,不过那时距离她做灵巫已过数年,月精年岁已高,掌上纹路不甚明了,但却看得出来保养得当,确实如陆丰所言。”
他又道,“孤刚到春城之时,曾命人将城中灵巫全部名列在册,虽不曾亲眼见过他们,却能知晓哪些人是真正的灵巫。你们去春池小院将名册取来,一一核查。”
他转过头看向陆丰,“若你们说的摸骨识人真有这般神奇,那只要等春以尘苏醒,让他试一试,辩识出谁是凶手即可。”
姬青翰睨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大火,虽然有士兵努力灭火,可那具遗骸和红伞在日光下烧得劈啪作响,就算救了,估计也再无作用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桩寻常的命案,没想到越来越麻烦。
“回衙门,”姬青翰咳嗽了一声,语调不怒自威,“把这些人全部送进牢中,孤亲自来审。”
注释:“红伞验尸”参考文献《宋慈洗冤笔记》
后面没有解案,逻辑能力不强不会写案子,只会胡说八道。首卷的第一个案子主要是和受的出场联系在一起,很重要,所以不得不写。今天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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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鬼灯如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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