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熙?你还好吗?”单枝察觉到白熙在喘气,他的胸脯起伏得不算剧烈,她抬起头来,见到头顶白熙的眼紧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倒。
她很着急,甚至忽视了周围空空荡荡,虚无洁白的模样。
白熙的最后一根发已然变不回黑色,一闪而过的银白悄然藏匿。
他的眼球像在经历名为刀山火海的地狱,在这地狱中,他仿佛正被倒吊在火海之上,火舌一遍遍扎进眼球。
他忍耐着,竭力平详地回答单枝:“无事。”听上去气若游丝。
单枝立即知道他在逞强。
而艾琦最初低声哭着,后来便开始控诉,嗓音嘶哑:“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她害死了我,我给过她机会,是她没有抓住,我只是想要她偿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语气满是不解和怨恨,即便白熙是那样耀眼,耀眼到她本能地不敢直视,感到惧怕,她还是抬起头来,直直注视着他。
她的言行近乎冒犯,并且实在是执迷不悟,单枝看到白熙想说话,伸手在他背上很温柔地抚了抚。
背脊上的抚摸带来的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白熙以前没和任何人这样亲近。现在的他可说有些狼狈,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因此背脊的触感更加清晰。
不过这感觉很温暖,于是他任单枝抚摸,很顺从地弯下身子,仿佛听话的、被顺毛的小兽。
这边白熙一动,那边艾琦便猛地抖了一抖,气势弱了大半截,显然是怕极了,她狠狠咬唇,鱼死网破地朝着不远处被甩在地上的许嘉仪跑去,守在许嘉仪身边的金光蔫蔫翘起一角,伸了出去,将艾琦绊倒在地上。
艾琦爬起来,往前跑几步,很快又被金光绊倒,如此反复,看上去执着又可怜。
她摔在地上,眼前出现一双白靴,一尘不染,她全身绷紧,压抑住俯身的冲动,仰起头来。
她看见男人睁开眼,看着无悲无喜,无情无欲,他的手环着空气,骨节分明的手指像是轻轻搭在什么上。
“艾琦,如此固执。”白熙开口,声音仍有些轻,但在这空旷的空间内足以听清,“你杀了她,便再无转世的可能。”
单枝轻轻从白熙怀中落到地上,拍拍他的手臂,白熙便松开手,她于是蹲下身,朝艾琦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但艾琦没有理睬她。
单枝自言自语:“她好像看不见我。”
艾琦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后悔。”白熙听后似乎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未待他开口,艾琦便接着道:“我知道你是鬼差,专门杀我这种坏鬼,但我不想后悔……”
“后悔什么?”白熙打断她。
他的眼神带着冰冷,却似乎格外纯净,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艾琦一瞬感到无所遁形,她紧张地攥紧手指,又深吸一口气:“后悔让她活着。”
又绕回最初的问题,白熙不知该如何同这执拗的女孩沟通,手垂在两侧,沉默地看着她。
气氛竟一时有些尴尬,单枝抬头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偷笑起来。
动静小,却逃不过白熙的眼睛,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疑惑地眨眨眼。
“你当然不懂……大家也不懂。他们装不懂,他们想要伤害一个人,就会给自己找借口,他们才是真的生了病,他们的病是治不好的,他们就像怪物一样,要不停地吃人,不停地……才会感到满足。你敢断定我死了,他们就会停下吗?”艾琦见到白熙眼神中的迷惑,讥讽地笑了声,“不会的,至少许嘉仪不会的……”
所以她不想后悔,她就是想拉许嘉仪下地狱,让她知道,她那可悲的虚荣心,那隐秘的自私,施加到别人身上的,最终还是要回到她自己身上。
单枝蹲在她面前,想到她同天桥婆婆交谈时那不安又羞怯的脸,似乎同面前的她逐渐重叠,她突然很想问问那天她没能问出口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她在教室里说的那句话吗?
【如果你因为一个人整日整夜地煎熬,会怎么做】
“因为一个人煎熬……那个人……”她想着,念出心声。
“那个人会是许嘉仪吗?”白熙忽然问,惹的单枝惊讶地看向他。
他看来是顺着单枝的话问了出口,但艾琦却听不懂,她只当白熙对她的控诉不屑一顾,胸中又涌上阵阵怒气。
白熙见她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沉默几秒,补充道:“你为之日夜煎熬的,会是许嘉仪吗?”
会是吗?她当时犹豫不已,终究没开口,但无论如何脸上都没有一丝怨恨,反倒……有遗憾……
第一次有人替自己问出了口,单枝投去感激的目光。白熙见她两眼发亮地盯着自己,微微一笑,接着对艾琦道:“你如今能正常地与我交流,已然有别恶鬼,你是受到蛊惑才误入歧途,跟我走,我会帮你。”
“你是鬼差,不杀我就算了,要怎么帮我?”
很熟悉的质疑,白熙听过很多遍。他淡定地回:“许多鬼执念颇深,难以离开,我皆承诺他们,你不是第一个。”他说着微微扬起下巴,身边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好像在告诉艾琦“我很厉害,信我没错”。
意料之中,艾琦眼中有了一丝动摇。
“要她生不如死,折磨她,使她恨不能马上去死,但又不让她死,你觉得怎么样。”白熙再接再厉,用了一套从别的鬼那听来的说辞。
他周身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她白日里不敢出户,夜不能寐,她闭上眼就是你的脸,睁开眼还是你的脸,她的生活就是地狱,她要疯了,但她疯不了,她将无比清醒,清醒地知道……”白熙突然表现得像什么邪\教头领,伸手攥起五指,很有表演欲地咬紧牙关,“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理当不会演戏,也许是为了哄鬼去投胎,在太多鬼面前许下过相同承诺,所言听着充满真情实感。
单枝听得发懵,情急之下绊了跤,朝白熙扑了过去,而白熙以为她是听了他的话高兴,于是双臂张得大大的,要接受她的拥抱。
但单枝只是两手抓住他一只腿,顺着裤边滑了下去,半个身子挂在他膝盖以下:“这样,不好吧……”她憋出一句话来。
下一秒艾琦颤颤巍巍站起来,踩过单枝,抱了抱白熙,声音颤抖:“成,成交。”
这样不好吧!
单枝爬起来,十指于胸前交扣,满脸忧心忡忡。
白熙疑惑地看向艾琦,没推开她。
待她抖得像个筛子,触电一般后退几步,他放下双臂:“那棵树,可要一起带走?”
他指的是先前那棵能吸恶气能产怪物的大树,任谁看那都是艾琦在梦境中的寄生体,艾琦却看了一眼,摇摇头:“那不是我的。”
“除你,还有谁能在这一个世界里扎根寄生……”白熙顿了顿,幽幽望向金光拖着的许嘉仪,“她。”
“我说过的,她不是好人……”
白熙挥挥手,金光便狗腿地将许嘉仪往树上一扔,而那棵树犹如找到依附,伸出枝叶将她包裹起来,紧接着金光飘到白熙面前:“既是她自己于梦境中的化身,留于此地想必无碍,你只需解除梦境,搭我的便车。”
他面无表情地拍拍金光,示意艾琦坐上去,艾琦不敢不听话,坐了上去,但看上去如坐针毡。
单枝跟着坐了上去。
她挨着艾琦,满脸兴奋,白熙见状,想了想,也坐了上去。
艾琦:?
单枝:“出发!”
金光精神抖擞,“咻”地一下飞了出去,身后白色的幻境逐渐扭曲,唯有那一棵大树,变得越发渺小。
眼前一片漆黑,白熙吐出一口气,脚下立刻出现一条白金色的瀑布,光点柔和地下坠,金光也顺着坠落,艾琦死死抱着金光,脸色惨白,单枝欢呼一声,发丝被风往后吹,满眼都浸满了星星点点的金色。
只有白熙在她后头被糊了一脸头发。
和来时的一团黑雾截然相反,三人被金光携着,进入了一片金色迷幻的星河,星河间暗涌着漩涡,那小小的漩涡像是某人手中攥着的金箔碎片,被呼地一下吹了出去,在空中打转。
下一秒,金光载着三人冲进漩涡眼,静止的星河骤然收束,风起云涌,那静止的,因为过分美丽却朦胧,从而带有些暧昧的氛围被打破,那些光点狂舞着,簇拥着三人,拉拽着他们,一同陷入了漫长的漩涡光束之中。
“唔呼!”
伴随着单枝雀跃的声音,金光冲破幻境,回归现实。
艾琦跌坐在地上。此时头顶的灯管闪了闪。
“来电了!”
教室瞬间通明。白熙也同时放下了束发的手。
艾父艾母已经倚在讲台边上擦眼泪,现在没多少人去关心他们,灯光如白昼明亮,外头的雷声也小了许多,学生们都不约而同感到心安,互相交谈起来,以至于一时间没有人发现外头的天色逐渐也亮了起来。
有老师在走廊细声交谈,言语断断续续传入艾琦耳中:“你说这都是什么事……”
“后头的发电室多久没人去过了,黑洞洞的,让人心里发毛。”
“不过,死掉的那个,好像就是在后头死的。”
“真不走运……欸,我说的是林老师……班里有这样的孩子,迟早要出事……”
不知哪个老师低声笑起来,又被另外一名老师打断,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艾琦站起来,茫然地望着声音离去的方向,似乎又听见了细微的笑声,像是……
“走。”白熙的身影很显眼,艾琦低头,跟随他离开。
经过父母的时候,她抬眸,将那两张苍老的脸深深印入眼中,眼眶刺痛。
好奇怪,分明才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却觉得恍若隔世。
她想,该回家看看的。
“琦琦……妈妈对不起你……”艾母不知想到什么,又开始抽噎,艾琦别过头,跟紧了白熙。
这一次,她轻而易举地走进白熙划开的裂缝,单枝跟在后头,看不清里边有什么,也想进去,但那像是一条她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无法靠近,无法触及。
这时白熙突然对着空气说:“在这里等我。”他似乎确信单枝跟在身边,单枝点点头,他又面朝同单枝截然相反的方向,等待了一会,方才扭头,消失在裂缝之中。
单枝蹲下来,回忆先前可说惊心动魄的场景,想到艾琦说的话,她笑起来:“哪有恶鬼说自己是坏鬼的。”
她用手指头在地上描画幻境中的那棵大树,从树的肌理,到树的枝叶,那树除了生瘤子,其实还长得蛮强壮蛮茂盛,她画着,脑中闪过树枝缠绕着许嘉仪的画面……
它们缠得可真紧啊,树枝有胳膊粗,像蛇似的,勒得她的肌肤都变了形,她看起来睡得很香,但不知为何,眼皮覆着的眼球似乎在向外不断突出……
单枝的呼吸一滞。
“怎么了?”白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单枝抬起头,一眼见到他头顶绑得很不错的蝴蝶结已经不见。
她冲他笑着道:“没什么,我们去哪儿?”
“去后门。”白熙伸手把单枝拉起来,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在幻境中好了很多。
单枝没多问,起身站到他身侧。
“她说……”白熙忽然开口,单枝于是便带上点疑惑看向他,然后便听他接着道:“她问,阿姨,你有坐过过山车吗?”
单枝本没反应过来,但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那驱使自己寻找艾琦的小小理由,于是又愣了许久,久到白熙弯腰去看她,她面对白熙略带询问的眼神,终于像是忍耐着哭意,瘪起了嘴,眼神可怜巴巴的,用力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啊,白熙。”原来他一直记得。
他一直记得……单枝拿手捂住眼睛,呜呜呜地发出哭声来。
白熙不解:“为什么难过?”单枝摇摇头没说话,白熙不明白她方才还笑呵呵的,为什么突然红了鼻子,他静静看着她,想到她抚摸他的背脊,于是环住她的身躯,很轻很轻地拍着她的背:“不要哭。”
她或许是想坐过山车了。
白熙安抚道:“我会带你去坐过山车的。”
单枝把头埋进他怀里,声音闷嗡:“谢谢你。”
其实仔细想想,白熙对鬼实在温柔。
以后能同那些鬼交谈了,一定要告诉他们,怕谁也不能怕他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