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池映着霞光,大大小小的圆缺水面上浮着斑斓的断虹。
竹屋篱笆外的花藻下,秋虫聒噪。
饭间,临江问起她:“你师父发的什么疯?非你赶你出来历练?”
池微而今满不在意,只顾埋头喝粥,口中含糊道:“许是因着师兄不在,他也倦于教导我……亦或是他老人家又须得闭关,不愿我扰他清净。总之……我哪猜得准神仙的心思?”
“没叮嘱你旁的事?”
“师父说,须得我赚够了九十八两,才能回去。”
“九十八……”
临江正欲忖度这不零不整的数有何深意,又听她说道:“原是一百两,我求了他许久,才给我减了二两。”
“那你这些时日赚得了多少?”
“四两。”池微伸出四根手指,又默默收回了一根,只道,“如今花得只剩三两了。”
临江道:“那就不必想着回去了。”
池微投以赞同的目光,首肯道:“正有此意。”
“……”临江默然无言,她何时听不懂好赖话了?他又问:“你眼下作何打算?”
“没有打算。”她不假思索道。
临江板着脸,不留情面道:“莫不是想赖着我?我不比你师父家底殷实,养不起你。”
池微低头不语,见碗里的粥空了,便伸手勾着酒坛的绳结,拖到自己面前。未来得及开盖,就被他一手摁住。
“不许喝酒。”
“早不是小孩了。”
“那也不能。”
池微暗自叹了口气。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她说历练很累,没有一日是不见鬼的,连个安生觉也睡不成。
临江笑言:“没办法,你八字弱,本就招鬼。你小的时候,家中房梁上总是住着饿死鬼……”
话一出口,他忽地顿住,方才想起她早不记得幼年之事了。
“小时候?”池微猛然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他,“我小时候也见过你么?”
临江同她道:“你既都不记得,便是我全然信口胡诌,你也分辨不清。”
池微又问:“那你何故与我说这些?”
临江道:“在鬼地方呆久了,太久没说过人话。”
池微看向他那缠满布条的左手,又想到他曾受百鬼啃咬,一瞬间整颗心都揪紧了。
她问:“常年与鬼为伴,便不会害怕了么?”
临江弹指挑落了酒坛上的盖子,云淡风轻道:“我从来没怕过。”
“为何不怕?”
“他们又打不过我,有何可怕的?”
清冽的酒水溢满了瓷杯,青年一饮而尽,却面露难色。许是这酒太劣,他没再续第二杯。
池微问:“若是打不过呢?”
他不假思索回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你只管走好自己的道,管他是什么东西。”
池微默然听从,只是讲道理是一回事,若是真的身处其境又是另一回事。来日见鬼,想必还是会害怕的。
还吃剩些鸡肉与牛肉,临江连着碗一并将其浮在冷水中,又盖上了木盖。
借着满天繁星,屋外透亮,他便在地坪上支了张木桌,摆上两把竹椅。
桌上端端正正摆着那不甚吉利的石像,旁边是一支未开笔的狼毫,一沓黄符纸。
一切收拾完毕,他又回了屋去,翻箱倒柜。
池微问:“在找什么?”
临江道:“朱砂。”
“朱砂?我有的。”她在随身的包裹中翻出个方方正正的鸡翅木小盒子,递过去给他,“师父给我的,这些能用吗?”
临江抖了抖那见了底的朱砂,只剩些许碎渣子。
“抠抠搜搜的,你师父就给你装这么点?”
她羞赧一笑:“其实有满满一盒的,是我先前遇上了鬼打墙,用掉一些……”
“一些?”
分明用去了十之有九。
临江不忍告诉她,这等品秩的朱砂的价值,足够她回好几次观澜书院了。
暴殄天物。
不过画一张符也用不了多少,这些碎末勉强凑合。
他又取了石研钵来,添油细细研磨,趁着月上中天,融进去几分月魄。
池微在一旁候着,看他提笔蘸朱墨,笔锋宛如游龙,仿佛生怕她偷师似的,一气呵成,便书画了一张符箓。
他捻起符箓往石像头上一贴,便随手扔进了篱笆外的清池。
“扑通”一声,惊得池上的水虫飞起。
那可怜兮兮的神像,就这般长此掩埋于淤泥之中了。她也曾将塑像投掷水中,于是泥像变成了石像,若此次不成,石像是否会变成金像?
池微看得一愣一愣的,问:“这就好了?”
“不然?”临江瞥她一眼,那神色说不清是回怼她的质疑,还是真心嫌她草包。
她说,“谢谢。”
临江就着墨碟中余下的些许朱砂,又画了几张避鬼符与降妖符给她,道:“送你。下次遇着鬼,别再只顾叫嚷了。”
池微接过符箓,看着上面锋芒毕露的笔画,鬼使神差问了句:“这个能卖钱吗?”
临江没答话,重重弹了一下脑门。
她揉着脑袋吃痛道:“我知错了,不卖了。”
临江道:“滚一边去。”
滚一边?外边荒郊野岭的,还能滚哪去?
他总是这般,多行善事,却又说话难听。说不定好不容易积攒的功德,都被那张嘴败光了。
“那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池微问。
“随你。”临江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也倦于去看她。
困极,也累极。
池微为难道:“可是……就还剩一间屋子,是你师父的房间吧?”
临江“啧”了一声,道:“你还怕他活过来同你抢床榻不成?”
“没。”她道,“只是觉得于尊者不敬。”
他轻声哼笑道:“我师父都没意见,你思虑这些作甚?”
“……”
她以为修道之人有诸多忌讳,却不想他这般随性。
后来,他脸上盖了卷书,许久都未说话,就这般以天地为枕席,沐满天星光而眠。
泛黄的书卷遮去了凌厉眉眼,只余年轻人柔和的轮廓,面若皎月,唇色惨白。唯有闭嘴的时候,才会让人惊觉,那也曾是个渊渟岳峙的少年。
池微自觉退去,没再打扰他。
她抱着夜明珠回了屋,入屋左手边的一间狭小居室,只一张磨平了边角的木桌,一张靠墙的窄竹床,草席下铺了些稻草。
脚下的竹地板吱呀吱呀响,那竹床也摇摇晃晃。
倒符合她对那素不谋面的一生清贫、两袖清风的道长的刻板印象。
与之相比,观澜书院倒奢靡得不像神仙的居所。
池微见那落灰的桌上,有两张纸页,纸上字迹潮湿晕染,依稀可辩,一为“照临”,一为“镜清”。
印象之中,貌似也有个叫“江照临”的人。
翌日一早,她自以为起了个大早,屋里屋外早不见临江的身影了。
而那把沾了血污的刀,依旧孤伶伶立在卧房门外,备受主人冷落。
错银血檀木的刀鞘与刀柄,细看时,才发现银片上錾刻着细密的梅枝图案,刀柄上嵌着一圈紫宝石。
刀锋过处可碎微尘。其上污渍被她仔细拭去,银白刀身再度光洁如新。
无论是初见还是现下端详,池微都觉得这刀好看极了,务必珍之爱之,是以纹路间隙中藏匿的细小尘埃都不曾逃过她的法眼。
擦拭完毕,那刀被她端端正正置于桌上。再抬首时,一身授蓝道袍的青年正抱臂倚在门框上,朝她扬了扬眉,玩笑道:“这么喜欢我的刀,要不送你?”
池微:“真的?”
他轻笑一声:“想的美。”
她扛得了揍,也不在意这样的阴阳怪气。
池微绕过他,去院外池边清洗抹布,顺带牵着那半边身子都是泥的毛驴一并去水中洗洗。
毛驴被她按在水中,不耐烦地甩着尾巴,也溅了她一身的水。
她拍了拍驴脑袋,小声威胁道:“驴兄,安分些,不然真把你做出驴肉烧饼。”
哪怕声音很低,这话依旧传入了那人耳中,换来他一声嗤笑。
一只驴都当得起她一声“驴兄”,她却依旧只叫他“临江”。
“临江,你今晨去了哪里?”
池微一边给驴洗澡,一边同他搭话。
“山上。”
“去山上做什么?”
“转山。”
“为何没带上刀去?”
他说,“出门前给自己卜了一卦,今日不宜打架。”
池微问:“能不能帮我也算一卦?”
“可以,得收钱。”
“若是没钱呢?”
“那就是缘分未到。”
“……”
好一个缘分未到。
他又说:“若是图个新鲜来找我问卦,大可不必费这个心思。既破财,一着不慎还会坏了心境。”
池微点了点头,既然不问卦,便直接问他:“临江,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照临的人?”
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照理来说,她也不该记得这个名字。
临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归于平静,脱口而出道:“不认识。”
得了否定的答案,池微也没再多想。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师父,与这清高正直的修道之人会同她说谎。
临江同她道:“秋日寒凉,别在水里待太久。”
宛若一个长辈的口吻,却悄无声息地岔开了话题。
他又说道:“等会我要去个地方,你要不要同我一道?”
“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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