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凉的话没说出口,他还是耐着性子劝慰她,留给少年人一丝幻想。
临江说:“待你不惧鬼怪,可以独当一面之时,想去哪里都可以,不会有人阻你。”
池微又问:“临江,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不算多。”他说,“不过辗转于江南江北之间,不曾看遍大江大河,不曾访过海上仙山。脚下所及,即为目之所及。时至今日,仍在瓮中而已。”
池微仰头望天,观得自在。
再看眼前人时,他已然敛去了锋芒,竟开始谦逊起来。
下了山,从江宁府的闹市里转了一圈出来。她的确只想吃个芝麻糖馅的油饼,可临江却将她目光停留过的所有点心都买了些,当真是口嫌体正直。
池微觉得,在外头比观澜书院好,点心可以当饭吃,毕竟师父从不让她乱吃东西。
最后,他去杂粮铺里买了几斤白面。
池微颇有些着急,道:“临江,我不会做饭的。”
临江淡淡道:“本来就没指望过你。”
七月廿九,是他的生辰。
只是池微不知,他也从未说起。
家中也只余他一人了,是以不会再有人刻意记得这个日子。他不过想在这样一个日子,吃一碗记忆中的水滑面。
竹屋南边土砖砌的灶台,许久不曾生过炊烟。
趁着日头尚未完全落下,青年便搬了张矮凳坐在门口加水揉面,池微坐在门槛上看他。
洁白的面团被分作小块,浸在冷水中,待面性发足。锅中水沸了,面块又被扯成长而阔的薄片,落入滚水中,翻腾、上浮。
煮熟的面片淋上素浇头,便成了难得的美味。
换做是平时,临江不会有闲心去做这些。自己下厨,虽说是按照母亲的做法如法炮制,却依旧与记忆中的滋味相去甚远。
霞光尚未完全退去,天边悬着几颗稀星。
竹篱下净是开败的朱槿,几点萤火绕着花丛上下翻飞。
地坪上支一张小桌,有二人相对而坐。
许多年前,坐在这里的是一个白胡子老道与少年。如今少年变成了青年,相伴之人从引路之人,变成了须得由他引路的孩子。
临江垂着眸,看着碗中氤氲的热气,无喜亦无悲,唯有眼眶微微泛红。
照理来说,此刻天色晦暗,池微应该看不清他的神情。
果然,她只顾埋头吃饭,还说:“临江,你怎么什么都会?”
临江毫不留情道:“是你学会的太少,才显得我会的多。”
池微说:“不是我不想学,是师父没教啊。”
临江忽而笑道:“大抵是因为,你师父的师父也是如此的。”
刚收了个徒弟没多久,就身死道消了,只留下遍地神祠的香火。所谓传承,便是全靠徒弟自己摸索。
那老东西何尝不是如此,早就做好了坦然赴死的准备了。
池微才不管这么多,她只顾着当下吃得心满意足。
临江与之玩笑道:“吃了我这么多饭,以后随我捉鬼去吧,这样我也省些画符念咒的功夫。”
她那时贪吃,竟满口答应下来。
“真的答应了?”他对此颇为惊讶,比之从前的退却,今日她竟一丝犹豫也无。
“嗯。”她点头。
“那好。”他抱臂靠在竹椅上,朝她扬了扬眉,“届时酬劳分你一半,你赚够了钱,也好早些回书院去。”
池微问:“年节前能回去么?”
临江道:“若是哪个大户人家闹了鬼,宰一宰还是有的。”
用了过了饭,赶着那个吃饭慢吞吞的人去洗碗,临江回屋取了刀来,坐在屋檐下,削平那截灵竹突出的结节。
原本随性生长的竹子在他一顿修理之下,变得笔直温润。他又将其一分为二,一为剑鞘,一为剑柄。
竹节散着玉润光泽,通体光洁青翠,更无斑驳。如浑然天成的美玉,无需雕琢。可临江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不够漂亮。
而后他又操刻刀为笔,在靠近竹节处雕上缠枝草叶纹,碧玉为底,繁复的淡青色花纹。
池微原本都睡下了,夜半醒来,见外头等还亮着,便披衣趿了鞋子出门。
檐下一盏亮堂的油灯,青年低头垂目,聚焦于直径寸余的竹木,神色认真。竹屑削落,有如春蚕食叶声。
她坐在门槛上,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临江,很晚了。”
临江停下手上的动作,侧头望她一眼。身上的衣服睡得皱巴巴,头发也乱糟糟的,像许多年以前那个半夜不睡,起床找点心吃的死小孩。
“吵着你了?”他问。
“没有。”
“那就睡去。”
“你不困么?”
“不困。”
布阵收妖捉鬼之时,夜半守株待兔是常有的事。他也早就习惯了昼夜颠倒,常与星光作伴。
“你怎么不刻了?”
临江回怼:“与你说话怎么刻?一心只能一用,谁人像你时常三心二意。”
池微立即就闭了嘴。
临江又吓唬她道:“再不去睡,我就往你额上贴张符,让你做一日一夜的门神。”
池微一味摇头:“我方才梦到那个疫鬼了。”
他嗤笑一声,道:“定是你入睡前忘了念净心决。”
她说:“那个家伙说,入秋了,水池里很冷,求我把他捞上来。”
“别理会,他说什么都不必信。”临江道。
“嗯。”
回想梦中浮现的那张年轻男子的脸,一半面若桃花,一半生满了疮斑,煞是唬人。再看向那平静无波的水面,想到淤泥下的石像,池微不禁一阵哆嗦,又问:“你会不会做噩梦?”
他不假思索道:“我不做梦。心中不净,才会被臆鬼缠上。”
“才不是。”池微驳道,“师父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临江倦于争执,不甚耐烦道:“是是是,你师父说的都对。”
临江又垂下眼睫,盯着手中剑鞘一阵凝思。缠枝草叶,枝叶舒展,唯有花骨朵的部分不过醒目,少了点睛色彩,难免暗淡了些。
他放下刻刀,起身回屋去取了一袋子琅琅珰珰的家当来,随手扔给那低头打瞌睡的少女。
“帮我挑几颗。”
池微扯开抽绳,对着麻布袋子里满目玲琅的宝石陷入了沉思。
结满蛛网的主屋,年久失修的地板,被虫蛀空的房梁,还有一翻身就吱呀响的竹床。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临江很穷。
她问:“挑什么样的?”
他答:“挑你喜欢的。”
池微便挑拣了几颗通透无絮的紫晶,递过去给他。
临江蓦地笑了笑,道:“早知你挑紫色的,我就刻葡萄了。”
剑鞘上刻葡萄?池微转念一想,道:“花也有紫色的,譬如朝荣、紫花地丁。”
临江又说:“紫晶性脆,易碎,说不准须得时常修补,你可想好了?”
池微道:“你刀鞘上也饰着这个颜色的石头。”
“那是玛瑙。”
“我分不清。”
临江道:“罢了,碎了再换便是。”他拿过一颗紫晶比对,又在竹节上凿出合适大小的凹槽。紫晶刚好嵌入其中,他的眼睛倒是比尺规还准。
池微问他:“你的刀鞘也是自己做的么?”
“不是。”临江道,“是我兄长所赠。”
“原来你还有一个哥哥,那他是不是也很厉害?”
临江平淡道:“以前有。”
池微缄默良久,不知道说些什么。早知道就不接话了,这下好了,直接揭了人家伤疤。
临江拿过剩余的紫晶,重复着之前的錾刻,又嘱咐她:“早些睡,不然又要落头发了。若是还睡不着,就数石头去。”
池微没再说话,放下那袋宝石,便径直回屋去了。
脱了鞋,躺着,瞑目,入梦。
梦中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用半张完好的脸对着她,微微笑道:“你又回来了啊,等你好久了。”
这一次,她想挣扎着醒来,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池微当真很想抽自己一巴掌,睡前怎么又忘了念净心决。
那家伙又笑道:“怕我做什么?我又不曾害过你啊。”
池微道:“那你缠着我做什么?我也不曾害过你啊。”
他说:“六榕村的人不再供奉我了,要将我请出村去。若是无人供奉,我会死的。”
池微道:“那就死啊。”
“……”
他嘴角抽了抽,笑意也挂不住了。
“我也曾是受百姓供奉的神仙……”
池微纠正他:“你不是仙,是鬼。神予万民福泽,你只会带来灾病。”
他的笑意彻底凝固,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另半张完好的脸也开始腐烂生疮。
男子一步步朝她逼近,近乎空灵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
“你说我是鬼?”
池微两股战战,欲拔腿就跑,可在梦中,两条腿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挪不动。
她欲哭无泪道:“你是神,是神,行了吧。”
说完还不忘在心中暗戳戳骂一句:神经。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又说:“我要你供奉我。”
池微问:“怎么供奉?”
他说:“娶仙。”
“叫谁娶啊,怎么娶?”
“你娶我。”
“……”
池微一时无言,这尚分不清是仙是鬼的东西,也会得癫病吗?
他又说:“你命格纯阴,五行主水,与我八字契合。我可佑你生财,日进斗金。”
池微颤声道:“不行啊,我才十四岁,不能成亲的。”
他说:“无妨,会长大的。”
池微暗自叹息,与他说不通了,只得先周旋一番:“要不你先让我醒来?我去池子里把你捞上来?”
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无奈笑道:“不行,那个人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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