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窄巷夹在楼与楼之间,两旁的墙皮脱落,坑坑洼洼的,像是生了皮癣,路灯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不过早就开了瓢,坏了,脚下的泥水又不知道加了什么佐料,腌制了多少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骚臭味。乔云林低垂着目光,脚步声落在这寂静的空巷里,甚至能听见回声。
借着这点苍白又稀薄的月光,几分钟后,他终于找到那木牌上刻的地址——立花巷-3栋702室。
合同签好后,他被塞了一块刷着白漆的木质牌子,上面的地址是员工宿舍。
涤虚城的居民身份一目了然,靠的就是这彩色的木牌子:白色是刍灵,蓝色是人类,红色是神调官。
根据这些颜色,城区自然也分为三个色,身份是什么颜色,就住进什么颜色的区。
不过也有例外,涤虚城除了红白蓝三区,其实还有一个银区,很少被规划在内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银区里只住着一个人,也就是戴着银质铭牌,且是城中唯一一个监察官的谢山停。
乔云林拎着牌子,走进了这灰扑扑,还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
脚还没挨上台阶呢,就被拦住了。
拦住他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白生生的魂瓶。
这魂瓶黑着脑袋,闹鬼似的歪在这儿,不知道歪了多久,身上已经长满了蜘蛛网。
显然这楼上很久没住人,也没来过人了。
乔云林抬手给这魂瓶老爷换了姿势,迎着呛人的灰尘,往这小楼的深处走去。
门是老旧的铁门,锁舌不怎么灵活,好半天才“咯嘣”一声弹开,弹了开门的一脸灰。
乔云林皱着眉,掩了口鼻,用指节轻轻推开了“扑簌簌”下灰的棺材板儿——一股湿乎乎的霉味扑面而来。
“……”
这人两眼一黑,忍着去睡大街的冲动,摁开了门口的开关,不知哪儿“滋啦滋啦”响了两下后,这倒霉盒子总算是亮了起来。
房间是一人居,虽然闻起来很埋汰,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但空间却比棺材大得多,东西也很齐全,一张沙发一张床,甚至还有两扇小窗……
乔云林叹了口气,先走到进去,开了窗子通风。
深夜里的晚风凉爽清透,因为是7楼,底下的腌脚味有心无力,暂时窜不上来……不幸中的万幸,这绝对能算是件好消息。
他奔波了一天,本来无知无觉,还不知道累,可此时一旦歇下脚来,周遭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才自觉眼皮沉重,原来已经困得晕乎了。
乔云林站在洗手台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青灰的眼圈,一时无言。
一切都太匆忙了,虽然浴室有水,但自己连件能换洗的衣物也没带,还有……乔云林走到床边,看着床单上的黄印和霉斑,准备靠在沙发上先将就一晚。
几乎是闭上眼就没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敲门声吵醒了。
乔云林困得眼下发青,麻木地开了门,才发现自己昏了头,那声音响在身后。
不是在敲门,是有东西在敲窗。
那是一只雪白的千纸鹤。
它稳稳地乘在晚风中,不知道听哪个属流氓的指挥,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来爬人窗户……
它脑门正轻轻地磕着窗玻璃。
“这是……”乔云林刚将窗户开了条缝,这纸鹤便收到了讯息似的,一点也不见外,从这窄小的缝隙中飞进了屋子。
它长眼睛似的,挑了半天,终于挑了块干净地——乔云林为了眯一会儿,先扫了沙发上的灰。
纸鹤轻飘飘地落在沙发扶手,歪着脑袋,似乎是在看乔云林。
这什么鬼?
他抱着胳膊,眉头皱起,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准备查看,可指尖刚挨到这玩意的翅膀,它就双翅一展,成了一只裹着白布的、沉甸甸的包裹。
包裹里面是一套干净的床上用品,还有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
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不过送东西的人虽流氓,但谨慎,为了防止有人不认人似的,白布的右下角还写了一行字:
“床单是新的,衣物是我的,但没穿过,可能会不合身,先将就一下,明日在想办法。
好好休息。
还有,晚安。”
……
等洗漱完,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时,乔云林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半阖着眼,挣扎着从床头揪来了那块写着字的白布……
他艰难地想着:这人的字……怎么这么眼熟……
可没一会儿,意识就涣散得不成形状了,见过,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
他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山头,四周都是半人高的野草,浓墨般漆黑的天上坠满了星子,细细地闪着光,似乎是山太高,又或是天太矮,在这一片死寂中,胸口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叫人喘不过气来。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远到近,又自身边掠过,站在了他的眼前:“你来了。”
说话的是个小姑娘,她和周围的青草一般高,扎着两个羊角辫,一身单薄的白布,却看不清脸——从脖子往上,这姑娘覆着一张骇人的白骨面具,只能借着那些微弱星光,瞧见她那双空洞的眼睛。
这古怪的羊角辫不等人回话,自顾自的转了身,说道:“跟我走吧。”
没人理她。
她走了几步,没听见其他动静,又扭了头过来,语气中多了几分焦急:“真的要走了,快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又要去哪里?
虽然什么也不清楚,只是这么想着,他却还是着魔似的抬了步子。
见身后人终于跟上,羊角辫才松了口气,脚步加快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姑娘说话时明明有着声调,却没有相应的情绪落在眼里……像个假人,又像是被什么水平浅显的人造出来低阶刍灵。
这儿地势高,晚风拂过,野草就连成了片,波澜壮阔,像是雨夜的湖,苍茫得望不到头。不知道这风从何处来的,沾带了些潮湿的水汽,隐隐约约,还能嗅见些香烛味。
太安静了,除了自己和那羊角辫的脚步声。
乔云林走在这湿漉漉的草丛间,露水冷冰冰的,寒气都渗浸骨头里,连呼出的气都是模糊的一片白雾。
不远处,依稀有些矮矮的房屋,像是个村庄。
村子里没有人。
羊角辫脚步不停,领着身后的人走进了一条长长的空巷。这巷子似乎是被白雾淹了,除了那些飘在风中的红灯笼,看见的尽是些长长短短的灰色影子。
越往深处走,香烛味越是浓,甚至有些呛人。还没问到底哪儿着了火,就见这小姑娘脚尖一拐,拐进了另一侧的胡同。
胡同的尽头,是一处祠堂。
黄砖,木梁,黑瓦。
在那灰白脱落的墙面前,有一张长长的桌案,桌案之上是高低错落的祖先碑位,碑位累得像一座小山。
这山前燃着火烛,不要钱似的,明光烧亮了本就不大的地方,卷着黑烟,烫得人皮肤隐隐作痛。
可那古怪的丫头像是没看见,也不怕着了火,她依旧往前头走着,转到牌位后方,在墙上推开了一扇小门,站在一旁,示意身后的人先进。
经过那成堆的牌位时,乔云林下意识朝大火里看去——
蜡烛烧得太旺,火光淹没了近乎全部,只是在恍惚地刹那间,他依稀看见了一个“樵”字,人便进了那墙面上的门。
外面亮如白昼,里头却染了黑墨,一点光亮也没有。
这像是个什么洞穴,十分狭窄,身边脚下都是嶙峋的山石,还有一些黏腻的植物,空旷又阴冷,似乎还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是从那狭窄的山洞走了出来,落在了平地上。
羊角辫不见了。
不远处却多了人。
男女老少,成千上万。
村子里不见一个人,原来都聚在了这儿。
这些村民皆裹着白色的麻衣,脸上同那羊角辫一样,覆盖一层白骨面具,两道鲜红的痕迹自眼下贯穿,像是淌着血泪。
他们很瘦,简直像是骷髅披了一层人皮,不知道围着什么东西,竟然站成了一个密不通风的圈。
似乎是在进行什么严肃的仪式,身后的脚步声如此突兀,这个严密的圈也没有人回头。
乔云林却想离开。
可惜太迟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困缚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那圈人张开了嘴巴,要说什么东西。
几乎是下意识,乔云林抬起了双手,捂住了耳朵。
——这是一个逃避的动作,不过因为用来遮挡的只有那一双苍白的手,显得颇为无助,还有些可怜。
没用。
从那第一道声音落进这空荡荡的山洞里时,乔云林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疼。
他很疼。
这人无知无觉地淌下了两行泪水。
似乎是那声音裹着寒冰坠落,锥子一般捅进了他的胸腔。他听不见心跳声,连五感也被模糊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寒冷,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吸不过来,也喊不出声来,连泪水都迟缓。
这痛苦来得铺天盖地,严密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那一圈人依旧无动于衷,看着圈里的东西,坚定地念着听不懂的话,一刻也不停,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先是一个人,两个人,成千上万个人,在这洞穴之中如同凄厉的鬼啸,还夹杂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悲苦。
他们每念一句,身后那人苍白的皮肤上就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凌迟一般,一层一层卷起皮肉,鲜血涌出,用尽了力气似的,不曾停歇。
乔云林倏地砸在了地上,还睁着眼睛。
他看见了火光。
或许是祠堂的大火烧进了地下,淹没了那些白衣服的人。
那些人被烧光了衣服,只剩下些深深浅浅的细长影子,白骨面具倒是长在了皮上,融进了血肉,独留下一双空洞的眼。
原来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副漆黑的棺材。
惨叫声并没有因为主人烧得焦黑而消失殆尽,火光摇曳得波澜壮阔,自那黑棺里伸出了一只手,那手苍白如古玉,无力地垂落在了棺材边。
“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黑棺活了的那一刹那,乔云林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突然就听懂了那些刀人皮肉的鬼话。
那悲哀的声音垂死挣扎,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响起:“醒来,快醒来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还不等他要想起些什么,棺材里那不知人鬼的东西就先给出了回应。
——也不知道他在这漆黑的地下困了多少年,又或许只是因为冷,这人半点血色也无,白得都发青了,他半伏着身,颤颤巍巍,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自己撑了起来。
在火海中看清那双眼睛时,纷纷扰扰的悲怨乞求霎那间灰飞烟灭,乔云林只在痛苦的尽头,看清了一个词——
“长嬴”。
那人隔着火海,唤他“长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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