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划过天边，远远就看到有一个圆圆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乌黑的碎发落入砚台，粘在一块更黑了些。
这人头若再偏些，必会砸进砚台里。
符向辰蹙起好看的眉头，手都懒得抬去揉眼睛，困的双眼发黑直顶着眼前的账本，似要被他盯出个洞来才罢休。
斜阳照不进石亭里，荷叶上的水珠是发橙的。
此时落日了，烈日的热度被湖水化了去。
阵阵清风穿过荷花，掠过湖面，耳边尽是些鸟鸣和龚青的滔滔不绝。
龚青醺然中嘀咕半天，符向辰只听清一两字，接不出完整的话，像那寺中念经的老僧。
原本困的就要一头栽进湖里的符向辰叹了口气，恨不得一脚把龚青踹湖里去。
符向辰强扛着眯了眯眼，手里来回翻那两页帐。
边皱眉边自言自语什么。
龚青突然大声说到：“阿辰，这几个账本，你…嗝，你什么时候看不行，不如陪弟弟豪饮几杯，哈哈哈哈！”
符向辰拿起另一本，翻了几页，没理他，似已习惯。
账本是龚夫人借他的旧账本，早被账房先生算过了，那账房先生算账是真的快，而换成他自己却算了有些时日了，若是以前有人管教哪敢一拖再拖，如今有些安逸，无人督促，竟又犯了毛病。
一到这山水亭中坐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符向辰又叹了口气，想起些往事却意外让自己清醒了点。
符向辰还未彻底回神，只听有入水的声音，以及龚青的呼救，他转头看，原来那刚才在边上念经的“老僧”此时已在水里扑腾上了。
符向辰顿时睡意全无也一阵无语。
他站起身，碎发上的墨汁蹭到脸上几道，亭子有点高，符向辰身子探出去碰不到龚青。
他转身去看马车，若是过去叫醒车夫，再回来龚青估计早已化成鬼魂，继续在他耳边嘀咕了，这场面不敢多想。
符向辰脱下外衣，绑在石凳底柱上，一手拉住外衣，下水去拉龚青。
水不算深，若是亭边有荷花什么的，龚青也不至于在水里扑腾。
可恰好因为人们要观荷花，所以探清湖水，亭子周围荷花被拔了根，种的远远的。
水中鱼惊的游远了，像金黄池里偷跑的几个小金块。
符向辰脚下有些滑，勉强能站住。
两人都不善水性，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因车夫撼天动地的呼噜，让马车离的亭子十万八千里。
符向辰拉住龚青，没等他把龚青拽起，龚青竟用力反拽了一把符向辰，符向辰脚下打滑，呛了几口水，勉强扯着外衣站起来。
可龚青又奋力扑腾了几下，外衣从中间断开了。
这回再勉强也站不住了，符向辰紧紧抓住龚青的手，在心中暗骂了他几句，想着这要是淹死在这了，在黄泉路必要与他分道扬镳。
符向辰若是以前运着气，一把就能拽出龚青，哪有现在狼狈。
可如今被封了气脉，气用不得，学武功学的懈怠，别提轻功了，符向辰底子差功法都不会用，他又呛了几口水，今日可能真要与龚青双双去世在归鹤湖了。
忽然间符向辰身周湖水起伏，水波向前推着，他心中一惊，以为又有什么变故，没等反应就被人拉出水面。
来人那眸子如这湖水般浅淡，眉毛边不知是纹上的还是胎记，一朵四瓣的鲜红小花，衬着眸子更浅了一些。
有些许眼熟。
符向辰躺在亭中咳的喘息连连，劫后余生的看着青衫白衣的人出神。
耳边是龚青的咳声与哭爹喊娘。
那人湿了前襟，伸手似要靠近符向辰却又突然收回手，乘着小舟，停在亭子前看了符向辰片刻，转身便要划走。
符向辰赶忙抓魂，起身拱手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只见那人转头落日余晖给他棱角分明的面孔渡了层金边，冲符向辰淡笑，融化了几分眸子里的浅淡。
——
符向辰二人丢了魂似的回到马车边，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想法咽了回去。
车夫这呼噜打的……依旧是惊天地泣鬼神。
龚青颇为嫌弃的来回拧着衣摆，而符向辰就任由着衣物滴水，水滴落地，两人身下不一会就出现了两小水洼。
龚青喊了好几声，车夫还是不醒，他不耐烦的一把将车夫推下马车。
“大…大公子！二公子！你们这是……”，车夫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是被推下马车的，他还没站好就连忙拱手问道，瞪着眼睛看符向辰与龚青湿透的衣服，难掩慌乱。
符向辰没出声。
“池中有一孩童落水，我与兄长下水去救了，”龚青皱眉，眼神躲避道。
车夫看了看符向辰，见符向辰并未吱声，明显松了口气，一拍大腿，讪笑道:“夫人肯定很高兴，会夸少爷的！”
龚青又道：“今日一下午，我与兄长都在亭中算账，赏荷花，麻烦你明天向母亲转达，以后我与兄长出行都不需要侍卫和下人了。”
“这……”车夫有些为难的看向符向辰。
符向辰心里觉得好笑，龚青才是龚府的真公子，这些下人却总要听他的话才能拿定主意。
车夫见符向辰并未表态，低头没有答应龚青的话。
龚青有些恼了，“转达个话还不行了？！明日我要和陈家公子对诗，早出晚归为必能见到母亲，这话你就转达一下，驾马回府了！”
龚青说完一跃而上，进了马车，符向辰拍了拍马夫的肩，踩着台阶也上马车了。
龚青翻座底下，想翻出两套衣服来，没翻出来，本来心中就有气，他用力一放差点座板让他压掉。
符向辰更觉得好笑了，拍了拍龚青的脑袋，“坐好了，明日你出去是要带侍卫和下人的，但日后你我二人出去下人可以没有，暗卫是要有的。”
龚青不太乐意，“我不喜欢这样，明明往年出行都不需要这些的，现在到好，上对面街上买个糕点都有一群人跟着。”
符向辰点头说：“龚家，家大业大，侍卫下人多是应该的，保护你也是应该的。”
“那为什么以前不这样？以前我一个人骑马去城外都没人管我。”
“以前别人见你行礼吗？”
龚青想了想，“没有，别人都不知道我是龚家公子。”
龚家，丰仓王朝如今三大通商家族之一，仅用二十年就挤进三大家族，与丰仓王朝建国时，最初兴起的两大家族并列。
起初龚家商贾之术没有那么出色，却因为与江湖人士牵扯，研制贴合习武修气之人的物件，卖人情，比起银票，龚家要的是江湖人的人脉，龚家刚露头几年，家主就与当时武林盟主的外甥女成婚了，先帝得知此事，皇家军从皇家城快马加鞭到了龚家，赐下御笔牌匾贺喜。
传闻大婚后龚家就为皇家办事了，但是传闻终究是传闻，只是龚家很少见客了，也很少与江湖人有所往来了，那过了两三年，龚青出生了，龚家是彻底消声灭迹了，只剩下手下的一些小商铺在做生意了，不见一点以前江湖人踏破门槛的场景了。
龚青是单眼皮，此时撑着眼睛都要变成双眼皮了，稚气未散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阿辰，你的意思是皇上要杀我？所以我娘让这么多侍卫下人保护我。”
“不是，”符向辰闭眼说着：“也不是不是。”
龚青又皱眉，“什么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啊。”
“我听闻，圣上久病缠身，太子殿下性格温文尔雅，喜欢下棋听曲看书喝……”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我就问是不是…你的意思是皇上要驾崩了，太子以为龚家是效忠皇上的，所以觉得龚家不利，要除掉我？”
符向辰掀开眼，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探去发间，寻到一物才安心的又闭上眼，说道：“我倒是觉得太子没有那么多想法。圣上觉得龚家势力过大，在家主成家之时给予过警告，圣上觉得龚家成家了就会有所忌惮
直到你出生了，真正的忌惮出现了，没人认识你，如果你有一天不见了，只有龚家自己知道，对你动手轻而易举。”
龚青不解，“我有一天消失了？报官不行吗？”
符向辰说：“失足落井还是走进山林迷路了，你觉得哪个理由好一点？”
“哪个都不好，我娘是不会信的。”
“她不得不信，因为让你死的是陛下，是圣上。”
“那为何我还是孩童满街疯跑的时候，不像这样大张旗鼓的跟着我？”
符向辰笑了笑：“那岂不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吗？”
龚青更加不理解，但是他没说话。
“陛下的意思就是，让你如同空气一般，任人宰割，你就是质子，”符向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
“太子传书给龚家，圣上龙体抱恙，皇城内乱，此时陛下想杀的人太多了，可真正能杀的人能有几个？
这么多侍卫跟着你，第一是真为了保护你的安危，第二是告诉世人，龚家又直起腰了，而你就是龚家公子，日后你若是被人绑走，也会有人认出你来，也会有人奉承你，让你一点点成为龚家表面上的那个人。”
“那…那为什么我说和阿辰一块出行不必带侍卫下人，你没有反对？还有什么我成为龚家表面的人，背后的人是谁啊？”
符向辰没有全部回答，“龚家终于开始培养你当顶梁柱了。”
龚青不可置信，“为何？不是有阿辰在外做生意吗。”
“我不姓龚。”
“可是父亲母亲视你如己出，我也当你是我同胞兄长，这顶梁柱轮不到我当啊。”
符向辰沉默了。
“你要走了？”龚青不是蠢人，他有些猜到了，伸手就拽住符向辰的手想给他把脉。
龚青刚碰到符向辰的手就吓了一跳，冰冷无比，龚青抬头看符向辰的脸，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刚刚没注意以为是头发打湿的，仔细一看这夏天晚上燥热，头发早就烘干了，他还想继续把脉，符向辰迅速把手抽离了。
符向辰又抬手探向发间，高束起的马尾发间，有一根三股辫，被红绳平安锁绑着。
凉意渗入手心，让他心生安意。
龚青看符向辰身体难受又不说话，有些生气也没说话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还是龚青难忍安静又开了口。
“那会酒洒湖里了，我什么也没想，转身就去捞，人就掉湖里了，酒都醒了，多亏了那侠士了，他是不是习武之人，师从哪派啊？”
符向辰不适感散去了点，料到龚青会说话，顺着他的话讲“那位少侠会使气，救我后传了一点气给我，呛的那几口水才顺利吐出来，不然呛都呛死了，如今传承气学的只有几个大门派了，可惜不过天涯客，报恩有些难。”
“那他挺厉害的啊，为什么不帮我俩把衣服顺便烘干了，现在的湿漉漉的，那他是哪个门派啊？”
“分辨不出，如今世道多变，也不是我当初了解的江湖，仅凭练个气不敢贸然给人安上头衔。”
“也是”，龚青点了点头，“不过也真是新奇，他怎么还在鹤归湖里面划船，但是从城中带船来也太累太远了，湖边还有船？”
“当然有，”符向辰听他问了笑了，忍不住炫耀似的开口，“只不过……”符向辰的话戛然而止，背后生出凉意，缓缓的盯向龚青。
龚青被他盯的背后发毛，“怎…怎么了？”
有船，只不过是在他师门“清子尽”的归鹤廊下，那小舟是不朽木造的，符向辰还在师门时，他时常划船偷闲，但是近年来他也从未再去划，刚才在亭中并未注意是不是那小舟。
但归鹤之地离烟火人家远的很，加上“清子尽”有结界，福星之照的人，从出生开始做善事的人或者有“清子尽”掌门人的手符才能进归鹤之地。
就在符向辰出神之时，龚青趁机搭上符向辰的脉象，这不把看不出来，把了以后龚青心中大惊。
“你什么时候中的毒？！要赶快回府告诉母亲，常叔快点驾马！”
符向辰反抓住龚青的胳膊，轻声说道：“你把脉也把出来了，我真的是活不久了，夫人也知道这事，所以我要走了，在死之前得先把我要做的事做了。”
“把出来什么了？！不行！”龚青喊道：“你哪也别去，在家解毒，你不可能死，要做什么事先把毒解了再说！”
“我没中毒，这是蛊，除非杀了下蛊之人，不然我只能等死。”
“那就找啊，让我娘帮你找啊，她不是什么女侠吗，托关系找个人怎么会找不到。”
符向辰拍了拍龚青的头又不说话了。
龚青想到什么似的，说道：“你要走就是去找给你下蛊的人？不行，我陪你去。”
符向辰难得皱眉说道：“你陪着有什么用，这是我的事了，此行凶险，我若是不能活着回来，龚家只有你一个人能来给我收尸了，我不想曝尸荒野。”
龚青欲言又止，又始终没说什么。
符向辰缓了口气，拍了拍龚青的头闭眼休息了。
符向辰对划船的那位男子有种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也可能是周身的气场让他觉得熟悉。
青子尽灭门这么久，很少有人来这了，他是何目的，是为了找什么东西？还是为了找什么人？
救他一命应当是与师父交好的，认识他的。
马车上的铃铛叮当响了一声
符向辰抿平薄唇，轻皱眉，摩挲着手指，在手背扣出一个一个的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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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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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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