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尘说是差事,苏伯琼便知这人一定会派双眼睛盯着他,可没成想,诡君会亲自动身。
话一脱口,便非玩笑,不然诡君就是自行降了言灵之效。
苏伯琼道:“你去蓬莱府?”
诡君不轻易离开诡域,但凡有所异动,仙门都会有所觉察,即便不会贸然出手同诡君正面相抗,也一定会有所提防。
这山河印真真假假之计能否实现难说,若是顾亭尘一出面,蓬莱府必然上下乱成一团。
“当然,不过需要做些准备。”
顾亭尘一面说着,一面缓步踏过赤色花海。
墨影自苏伯琼掌中飞跃而起,接着自燃起一缕黑焰,余烟化作一丝墨痕,在苏伯琼身后一笔带过,随即消散无影。
“他此时起便会跟着你。”顾亭尘道,“不过他胆子不大,不敢偷看你更衣沐浴。”
顾亭尘的声音又带了往日的几分轻挑,苏伯琼只觉身后一阵风拂过,像是墨影在默默朝主君应是。
随顾亭尘脚步踏经,曼殊沙华也自然而然分出了条道来,苏伯琼不过一折身,就再次被一股巨力拉扯,生生撞进了顾亭尘的怀中。
这人低低一笑道:“搂紧本尊,否则……”
诡君的声音立刻融入了一阵狂风当中,苏伯琼只觉那股巨力不再是单纯的一股,而是自四面八方而来,不过瞬息之间,就不容分说、毫不留情地将人活活拉扯了一遍。
待他立稳身子,立马收回了本能抓住顾亭尘的手,视野一晃,眼前已是他日前常居的竹楼。
顾亭尘在自己的地盘上设下阵点就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可以随意移形换步,不过这阵点之间跨越了层层阻滞,对他本人无甚影响,可对身随之人,可不是如此。
苏伯琼只觉得一阵天地倒转,虽不比在池水中的窒息,也是够折腾人的。
“等时日到了,本尊自然会再来找你。”顾亭尘道,“在此之前……”
“你可以好好伤怀你的师兄。”
揭人痛处向来是顾亭尘的爱好之一,偏是会挑着人心中痛楚狠狠刺上一刺,仿佛才能得平生所乐。
徐青氿尸骨无存,仅留下流煞之痕,此时应当早已被恶煞食了个干净,连一点儿尘埃都没留下。
人死如灯灭、如叶落,什么都难捎带而去,徒留的还是生者的伤悲。
苏伯琼说:“我伤怀谁,不消诡君挂念。”
且是这句话一出,顾亭尘脸色微变,眉弓上忽然压上了一丝狠戾:“挂念?”
顾亭尘一伸手,凌空那股巨力再次出现,苏伯琼身形微晃,被迫仰视起来,定定地望着顾亭尘的眼睛。
“本尊从来不挂念任何人。”
顾亭尘唇角上扬,可笑容却与春风拂面相去甚远,那似是阔别已久的威慑再度袭来,罩头而下,攫住了每一寸呼吸。
苏伯琼一拧眉,那无形之力才稍稍回退,顾亭尘的声音却冷冷一压,像是淬了点儿冰:“不许再叫我诡君。”
巨力似急流冲击而来,眨眼间又消失不见,浑身骤然一松,苏伯琼不禁咳嗽了两声,转而道:“我若不唤你诡君,是不是该叫魔头?”
谁知道这声“诡君”是怎么触犯到了顾亭尘。
听到一声“魔头”,顾亭尘反倒是笑了起来,又说:“本尊有名有姓,已经刻在了你身上,你若是视而不见,我便再多下几道言灵。”
“你……”
果然,这诡君横竖是个真魔头,轻易招惹不得。
“如何?”
顾亭尘眼神下压,盯着的是苏伯琼脖颈间的一些红痕。
池中之欢较往日多了几分乐趣,此时不过才消停片刻,可若再次回想,也是能令人再次热血贲张。
苏伯琼知道顾亭尘是在盯着何处看,立刻将衣衫拢紧了些,道:“你真是……”
“丧心病狂。”
不知为何,他每每说出折损的话来,顾亭尘反倒像是颇为满意的模样:“你也不是头一日知道,如今作甚么大惊小怪?”
顾亭尘忽欺近他身,唇角那抹笑意勾得更深:“你在诡域也待上了这些时日,应当知道……”
“人命如草芥,轻易便可抹去。在诡域之中,是最不值价的东西。”
苏伯琼长眸中藏着愠怒:“于你而言当然如此。”
顾亭尘忽地摇了摇头:“这是事实,非我独断,时日一久,你自然也会发觉。”
“本尊赏你几日伤怀,已是仁慈之极。”
苏伯琼怒极反笑:“如是说来,我该是对你感恩戴德?”
“也不是不可。”顾亭尘道,“本尊就在这里,你日日都可以感恩戴德。”
这诡君将他人之怨恨置于脚底,时刻不忘踩上一遭,当真是……
可恶至极。
顾亭尘见苏伯琼不语,觉得自讨没趣,于是道:“记得本尊说过的。”
他话音一落,便转过了身,身后拂过黑焰滚滚,转眼便不见。
也真是来去如风。
——
竹楼里没了顾亭尘,便落了个清静,苏伯琼试着将墨影给召出来,却是无果。
这至邪之物沉睡良久,兴许是在养精蓄锐,连自身气息也掩去了。
他靠着榻侧微微阖眼,半梦半醒间,蓬莱掌座的声音忽隐忽现,恍惚间还有两只飞蛾扑扇过视野。
灵识方才转好,此时却忽然掠下一丝痛感,苏伯琼一惊醒,眼前浮玉无召而自动,环列他身周,每一块上面都多了一丝裂痕。
浮玉由主人灵气所养,同历代主人都有所联系,凡是多一任主人亡故,其上便会多一道裂痕。
如今这样看来,是……
无论是徐青氿还是顾亭尘,都说蓬莱掌座命数已尽,现下看来,师尊是真的……
苏伯琼再次合上眼睛,一指在眉心一点,灵识所感之痛未有减轻,反倒是在层层加重。
等到这痛觉有所褪去,他才释出一诀。
灵识生生踏出诡域边界,同外界产生了短暂的联系,起初是鸟鸣、兽怒、草动之声,最终触碰到了人声鼎沸。
“这天煞当真是无药可医……”
“……大师兄和苏师兄生死未卜,掌座也已仙逝,而今蓬莱府真是……”
“上下无主,可如何是好?”
“……”
一诀堪堪搜罗到蓬莱府的些许声音,很快就被生生折断。
灵识一被反噬,痛击更甚方才,苏伯琼喉头掠过一阵腥,勉强运息片刻,才压住身上不适。
此时一阵脚步声迫近,又是几道敲门声:“苏公子,苏公子可还好?”
问话的是诡域大巫。
·
大巫本是在外采药,身上灵珠一有动静,吓得他赶紧溜回诡域,径直跑到了苏伯琼所在的竹楼。
诡域上下,谁都知道阁主对这位苏公子格外上心,大巫比以往更加提心吊胆,生怕苏伯琼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一番诊断,察觉到这位苏公子只是灵识受了一诀反噬,令他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苏公子,你可千万不能再用诀了。”大巫道,“这灵识灵脉若是一毁,可是再难修行。”
苏伯琼听到此言,也只是默默点头,并不说话。
大巫看着有些于心不忍,毕竟爱美之心,人、鬼、妖皆有之,何况是这位取下蓬莱府长簪,只虚虚用发带束发,连愣神放空的模样,都能令鬼妖们频频驻足的苏伯琼。
苏伯琼不知诡域之中鬼妖所想,此时满心满念的只有乱成了一锅粥的蓬莱府。
大巫只当他是近日所受打击不少,又在此处嗅到了顾亭尘的气息,心下揣测顾亭尘一定是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也不再多问,只是道:“苏公子这些日子安心静养便可,有事可用灵珠传唤我。”
苏伯琼听他这么一说,抬眼道了声“多谢”,大巫不在竹楼久留,再次拎起药箱,快步而行。
为免灵识再次受到反噬,苏伯琼也不再妄自动用仙诀探知外界。
这一诀本是先前寻求宗门或旧识援手所施,此时用来知晓蓬莱府之况,捎来的不过是噩耗。
——
顾亭尘所说的时日也不过三日之期,露面之时不再是一身玄服,倒同苏伯琼一样身着白衣,一晃眼看去眉眼间没了那分阴鸷戾气,倒真像个仙门弟子。
苏伯琼见他这般模样,算是知道了顾亭尘心中之计:“你就算是如此,也会有人识得。”
顾亭尘却笑道:“此言差矣。外人都传本尊青面獠牙,凡是见者都会吓得退避三舍,谁会将这传闻同我这翩翩外相连上?”
“而诡阁之外见过本尊真容的人,也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苏伯琼听他这般说,也不作何反应。
今日之沉默不同于往日,他这么不睬顾亭尘,顾亭尘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劲,那兴风作浪的手再次掂起苏伯琼下巴:“怎么?不觉得我丧心病狂了?”
苏伯琼虽是抬眼在看顾亭尘,眼中之光却是有些黯然,像是丢了往日的锋利和执拗。
顾亭尘见了,心中顿时犹如虫蚁爬行,十分毛躁。
猎物不再挣扎,倒是失了几分乐趣。
他知道苏伯琼不乐,但哄人开心这回事,他向来不擅长。
“本尊在问你话。”
顾亭尘一恼,眉宇间那狠戾立刻复燃。
“我也可不答。”
苏伯琼终是开了口,可声色冷淡,无怒更无神。
顾亭尘又是一笑,扼住下巴的力度重了几分:“你是忘了本尊可以折辱你的法子了。”
苏伯琼不语,顾亭尘便生生将他拽至自己跟前,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唤出一声:“恶煞。”
恶煞符受召而出,本是雪团子的模样,在一阵“咕叽咕叽”的声音中身形骤然变宽,竟是展开双翼,成了竹楼外的一只巨鹰。
苏伯琼受巨力所引,同顾亭尘一道踏上了恶煞宽阔的后背。
恶煞一振翅,整座楼阁都不禁震上了一震。黑焰流过两翼,恶煞飞速前行,惹得大风拂面,衣袖飞扬。
顾亭尘拎着他肩头,良久不发一言。
“你……”苏伯琼开口道,“顾亭尘……你要去何处?”
恶煞之速不减反增,转眼间想必都已行经百里之遥,所行之向却并非是蓬莱府。
顾亭尘过上片刻才答:“你猜。”
苏伯琼:“……”
若是他能猜出,又何必多此一问?
顾亭尘忽又环腰将他揽住:“本尊所去的,当然是好地方。”
苏伯琼不知道这“好地方”会是何处,但此时恶煞忽地俯冲而下,似是已近顾亭尘心中之地。
这么一冲撞,二人鼻息再度不过咫尺,顾亭尘似是颇为得意地一笑,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天地间我来去自如,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此处山川溪流,乍一看去并不陌生,苏伯琼细下一想,立刻反应过来:“是万剑山。”
万剑山,以天地之灵气为养分,育出了不少剑器,他先前的佩剑,也是师尊亲领他到此处寻的。
山上本无道,是万众修士走出的曲径。
苏伯琼随顾亭尘自恶煞身背上下来,脚踩实地,已确信此地就是万剑山。
恶煞敛翼,缩回身形,又成了一个雪团儿,“咕叽”一声之后,两颗黑豆般的眼睛也眯了起来,搭在苏伯琼的肩头上,定定不动了。
顾亭尘却也不收回恶煞符,任凭其赖在苏伯琼身上。
被恶煞附身,便会唤醒人的恶念,然而此时恶煞似是睡着了过去,全无动静。
苏伯琼不知自己心底之念是何,也不着急将恶煞拎开,只当是肩头成了只白鸟的落脚地。
顾亭尘脚步极快,苏伯琼不敢分神,随着诡君的步子,很快到达了此山一处剑池。
“这万剑山里的剑并不怎么样,却是所有修士争先赶来的地方。”顾亭尘道,“佩剑是修士的脸面,你如今失了剑,也就是丢了脸。”
苏伯琼一听,也不搭理。
顾亭尘是在故意惹他生气,若是真同诡君对上嘴,倒是着了这人的道,反损自身。
他手一探,便落下了一诀,剑池中荡开几朵涟漪,又等上片刻,涟漪越发密集,逐出了一层水浪,最终惊跃起一道水柱,泼开几层水珠,露出了其间的一柄剑来。
剑上质朴无华,没有任何雕饰,只掠过一阵银白的光辉,令人心弦一颤。
“我还以为要多费功夫,不过一瞬便寻到了。”顾亭尘又说,“人的霉头触多了,也能捡上几分好来。”
苏伯琼听罢,心道这诡君不知道是遭了什么邪道,竟也会绕着弯子说劝慰人的好话。
“不过这剑可不是用来当摆饰的。”顾亭尘一挑眉,“本尊随你一道去蓬莱府,是要你去立威。”
“你这是何意?”苏伯琼引过剑来,握住剑端,“你想让我成为蓬莱府掌座?”
顾亭尘说:“这掌座之位迟早需要一人来接,不是你,也会是其他弟子,若宗门内无人,难道要别的门派来插手?何必让他人捡了便宜?”
“你不过是想控制蓬莱府,又何必多此一举,让我一个‘炉鼎’做傀儡?”
苏伯琼说得戏谑,“炉鼎”二字又咬得重,心里清清楚楚,诡君做事看似不讲道理,全凭喜恶,却也是步步缜密,有所思虑。
顾亭尘反问:“知道外面怎么传的?”
苏伯琼以一诀为引,也只是捕风捉影,听不到其余流言。
顾亭尘知他近日消息闭塞,于是接着说:“都说你欺师灭祖,不仅重伤阁内弟子,还亲手杀了师兄和掌座,只为得蓬莱府至尊灵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