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京照夜左劝右劝,嘴巴快说破了,对面的一对老夫妻仍是只字不言。
坐姿不变的老两口眼神空洞,脸颊惨白的冷漠望着她,完全是鸡同鸭讲,狗屁不通。
最后,京照夜一脸泄气的低了头,筷尖有气无力的扒拉着碗里冷透的饭粒。
“都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啊。”她忍不住哀怨的嘟囔起来,“看一道菜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吗?再不回来我都想偷偷的溜走……”
不料最后的字眼,竟误打误撞的戳中了某种很关键的东西。
对面发钗华贵的老妇人脸色忽地变了变,接着皮肉干涩的嘴巴疯狂的抽动了起来,拼命的从唇齿间逼出了一个字。
“走。”
对面的京照夜乍然之下听到出现的声响,不禁诧异的诶了一声。
因为声音不重,说的也快,她险些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但显然并非是她听错了。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震惊的直直瞪向对面从头到尾不曾说话的一对老夫妻。
“……走......走…….”老妇人头上的流苏微微晃动着,指甲盖大的珍珠坠砸在了她的眼角,现出鲜明的惊恐之色。
“走啊……快走……离开这里……”
“老夫人,你怎么了?”京照夜吃了一惊,忙问,“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太小了,实在是太小了,基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涂着鲜红唇脂的嘴巴不受控制的疯狂抽动。
“走!”老夫人的眼睛瞪得如铜铃,声嘶力竭般的尽量吐字,”快走……走啊…来不及了……走!“
“走,走走走!”身边坐着的老太公也是拼命的对她张开嘴,和蔼的五官变得狰狞起来,浑浊的眼里皆是痛苦与悔恨。
“我儿……我儿……傲霜……我儿啊……找他……傲霜……快走!“
“走……走吧……求你……迟了走不了……快走……“
“我儿……我的儿…..傲霜……找他......“
说到后面时,两位老人的眼中依稀已有泪珠点点,全是苦苦的祈求之色。
可京照夜并不明白他们的祈求原因为何。
短短两句话老两口不仅说的支离破碎,吐字艰难,表情亦是惊恐非常,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幸亏京照夜聪慧,迅捷从他们竭尽全力想要表达的语句,和满是畏惧的表情里隐约窥探出了几分暗意。
她撑桌起身,尽量凑近前方,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你们想告诉我什么?”她一边听一边看一边问,“是关于你们儿子的事吗?他怎么……”
话未说完,一句轻轻淡淡,柔声款款的呼唤恰好从身后飘来。
“娘子。”
这声柔情百转的呼唤陡然响在空荡荡的花厅里,莫名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京照夜的身体便是猛地一颤。
她前仰的上半身僵立了一瞬,缓慢的转过头。
去而复返的俊俏郎君正站在厅口,嘴角含笑的静静望着她。
五根修长白皙的指尖轻搭在花栏之上,皮白甲粉,衬得如洒进百花华庭里的月下银光,熠熠夺目。
梅逊雪一袭垂地纱衣,红如鲜血,窄细腰封环佩围绕,站在厅外的阳光里,眉目如细笔勾勒,恍若古画里的神子天降,美得不可方物。
灰衣奴仆就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捧着宽大的托盘,面目冷漠,眼光寒彻如冬末。
一对主仆站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里,不见丝毫的温暖,反而是说不清的冷意沿着他们没有影子的脚底,迅速向四方如蛛网般在花厅里蔓延开,皆是透彻心骨的寒意。
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刻起,刚刚开口艰难吐字的老夫妻瞬间闭嘴不言,两眼瞪大,像是再次被抽离魂魄的一具容器,死死呆呆的坐着再未动过。
迎着一对主仆冷冷望来的视线,京照夜像是夜半三更被主人当场抓住的贼,虚虚的笑着挺直腰身,干巴巴的向他们摆了摆手。
“你,你们回来啦?“她怯嚅的嘿嘿一笑,嗓调软塌塌的。
“劳烦娘子久等。”梅逊雪像是没有发觉她心中有鬼,款款走上前,含笑随口问道,“方才在和爹娘聊什么?看起来你们聊的很是热闹。”
“没聊什么,我看他们一直不吃东西,就多劝了几句。”
暗暗庆幸的京照夜坐回原位,讪讪的摸摸鼻尖。
“可他们回应的声音太小了,我实在听不清楚,就想凑近听听。”
闻言,梅逊雪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戴着红绸的眼眶直咄咄望向桌后的一对老夫妻。
在他笑容不变的‘注视’下,原本毫无反应的老夫妻竟轻轻小小的抖起身躯,瞪大的眼眶里都是万分的惊惧之色,残剩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直过了半盏茶,他才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一声哦,微微上勾的尾音略为微妙。
京照夜被他一个语调微妙的哦字,刺得心口有些发慌,便不动声色的转开了话题。
“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她的眼神瞅向灰衣奴仆手上的托盘,“厨房离花厅有这么远?”
梅逊雪浑无所觉的回答:“隔得不远,路上有事才耽搁了会儿。”
若是以往,京照夜不会追究其中的细节,可今日梅氏夫妇的怪异表现,以及这座鬼气森森,无人活着的梅宅,能出现的事怕是少得可怜。
她仰头看上去,眉目无辜的问:“什么事啊,能拖着你们这么久才回来?”
身旁的梅逊雪点了点下巴,示意身后的安乐把托盘打开放到桌上。
灰衣奴仆端着一尺宽的巨大托盘,瘦弱的身躯竟力大无穷,一手把桌上堆满的菜盘仔细叠起来,一手轻而易举的把托盘放到桌上的空处。
等到托盘放好,他才是低下头望向她,说笑般的随口应答。
“路上跑出了两只挡路的野猫。”
他淡淡笑着说:“张牙舞爪的,突然冲出来吓了我一跳,差点摔到安子身上把菜打翻了。”
幸亏安乐眼尖手快,及时侧过身避开袭击,顺势上前半步,稳稳的扶住他,避免了人摔盘砸的糟糕后果。
“什么?野猫撞你了!“
听闻,京照夜大吃一惊,心里刚刚浮起的忧虑立刻被抛在脑后,忙站起来拉着他左右看了一圈。
她完全不在乎菜的好坏,更不担心被撞的安乐会不会缺胳膊少腿,满满一颗心呐,全放在了梅逊雪的身上。
紧张的目光从梅逊雪身上处处扫过,同时急切的询问道:”你没事吧?猫爪子是不是伤着你,弄疼你了?有没有留下痕迹?”
她家柔弱无助又可怜的夫郎,皮肉也娇嫩的像快融化的雪,哪经得住野猫没轻没重的两爪子啊!
哪怕再三确认他平安无事,连根头发丝都没掉,京照夜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刚怀孕,被撞了真的没事?”她不确定的追问,“野猫撞了你,然后呢?”
梅逊雪就是随口一说,没想竟把她吓得惊慌失措,一把抓着他就紧张的东问西问。
哪怕方才她还有小心的试探和谨慎的心思,可这会儿眼里的急切与话中的关忧,全是真心实意的,梅逊雪的心中不免深为感动。
“为夫真的没事,又不是一碰就坏的瓷娃娃,身子好得很呢。”他温声绵绵的解释,“野猫撞了我后,就被树上飞来的乌鸦吓走了。”
“乌鸦?”
京照夜愣了一下,想起早晨迷路时宅院里处处停歇的成片乌鸦,便高高的挑了挑眉。
她怨声怪道:“宅院里的仆人们平日里是怎么打理的,这又是乌鸦又是野猫的,光给工钱不做事啊?”
要是师门里的奴仆们做事也如此随意,师尊二话不说就一鞭子抽过去了,唯独她家夫郎人美心软,被无端端的撞了身子竟也没有发火责怪。
“野猫出现也不能怪她们,宅里的白雾散开以后,就挡不住活物进出。”他抿嘴一笑,“而且为夫没给过她们工钱。”
给鬼工钱,等于是给没用的空口白诺,拿了也没用处。
身前的京照夜双手叉腰,理直气壮的替他找借口。
“你收留没人管的孤魂野鬼在宅子里,总好过让她们在外面乱走乱逛霍乱世间,最后落得被路过的修士一剑打灭的下场,区区几分几里的工钱,当然是保命最重要。”
梅逊雪听的哭笑不得,无奈地提醒她。
“娘子,别忘了为夫也是鬼,长期居住在鬼宅之中,偶尔跑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所难免。”
义愤填膺,满心怨气的京照夜,这才想起他是为自己才驱散了满宅浓稠的白雾。
他会被不长眼的野猫撞到,追根到底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于是原本气势汹汹的京照夜一下熄灭的干净,垂头丧气的站在他面前。
白雾才散开半日不到呢,竟就有野猫闯了进来,脾气还火爆,上来就给宅院的主人狠狠一个冲击。
不知这是哪家养得没规矩的野猫,若被她抓住,定要其好看。
难怪安乐之前说以前总有坏东西闯进来,梅逊雪是不胜其扰才布置白雾保家安宁,看来白雾的重要性确实不可缺少。
片响,梅逊雪见她的脸色变换几番,不情不愿的张开小嘴。
“你还是把白雾重新招回来吧。“
“为何?”
“散开白雾,今天跑来一只野猫,明天飞来一只怪鸟,后天又来个不长眼的除鬼道士,这宅子可别想有一天清净的日子了,你和安乐的安全也难有保障。”
虽然她不喜欢白雾,更不喜欢白雾里姿态怪异,笑容扭曲的成堆仆从,但相比梅逊雪的安全,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大不了后面的一个多月时间,她尽量少出屋子便是。
她躲不起难道还惹不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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