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伒的惊呼,引来了蔡令仪的注意,夏伒迅速闭嘴,但她还是仔细打量起这几个人。
帮了她的漂亮姐姐,有一双好看的杏眼,明眸善睐。只是男扮女装很不走心,胸都没束。一看就知道小娘子穿男装,不过现在这么穿的娘子太多了,倒也没什么。
身量最高的郎君,与这位姐姐应当是亲人,相貌有三分相似,只是看着有些木讷。
另外两位少年公子,其中略高壮的少年眉目疏朗,头戴素色皮冠,穿着朱色缺胯衫,领子随意地翻着,腰间带子镶金嵌玉,偶尔与身边的漂亮姐姐私语;
最后那位郎君斯文沉静,身材瘦高,却有一对桃花眼,身着青色圆领袍,头上只有黑巾束发,方才夏伒就是对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
穿着朱色缺胯衫的少年使眼神给随从,他们的随扈将夏伒与主人隔开,又低声说了些什么。蔡令仪没听见。
“先说这几个混账要怎么办?”木讷郎君先开口,指着几个闲汉,道:“送京兆府,还是万年县衙?”
一场混战,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要将坊内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徐十三想站出来善后,此事因她而起,她要承担责任。半步还未踏出,蔡令仪拉住了徐十三,用眼神制止她,不要急。
今天这么多人在这,能替十三娘出头的除了蔡令仪自己,还有旁人,更别说还有夏伒这种爱凑热闹的。
果然,夏伒左右看看,大摇大摆地站出来,喝道:“这几个人轻浮闲散、败坏世风,律令无条,理不可为。将他们绑缚送往万年县衙,尔等谁有异议!”
围观的街坊窃窃私语,虽然这群少年都有车马随从,或许是大家子弟。
可这到底是他们通善坊的事,闹出事端,惹上官司,对他们坊内名声不好。
马上有人出来,盯着徐十三,自以为善意的劝道:“倒也不用这样,毕竟都是街坊,送往县衙,事情闹大了,大家的名声都不好听。”
随即更多的街坊站出来,一起劝说:“是啊,这些年大家也没少照拂你们家,这几个人挨打活该,可送县衙是不是太过了。”
“不如让他们磕头,再送些东西致歉。就这样吧,徐家小娘子,你说呢?”
还有老妇人挤过来,对徐十三说:“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闹大了,咱们女人又有什么好名声,你娘也不会答应。”
徐十三没有说话。
她们这样的孤儿寡母,在大部分地方,都是最容易招欺负的组合。
通善坊也不例外,自从她们搬过来,今天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只要有男人站在她们家门口,也不管人家是路过,还是问路,是不是陌生人,这些闲汉总有污言秽语泼到她们母女头上。
徐十三少年气盛,几次想痛揍他们一顿,可她每日要出门做工,若是得罪了那些人,只留母亲一人在家,她不放心。
加之她母亲性情软弱,觉得女儿抛头露面本就不好,她们孤儿寡母为了名声,也不好闹起来。
十三娘无奈之下,只能听之任之。有几次当面听见闲汉们胡说,她气的满脸通红,又羞又恨,却只能咬紧牙关。
她空有武艺但不能出手,她得考虑后果。
徐十三不想为这几个烂货长舌公说话,可母亲和她还要在这里生活。十三还在犹豫,蔡令仪却为她想好了退路,率先发难。
“这群混账知道徐家寡母独女,知道十三碍于母亲,不想在坊内闹的大家难看,于是肆无忌惮的羞辱她。她凭着自己的力气做工赚钱,为寡母治病,这样的孝行也有错?对孝女落井下石、丧尽天良的畜生,也配叫人?”
“通善坊中当有长者,敢叫长者出面,我当面请教,袒护轻浮浪荡的败类混账,难道是这通善坊的规矩?”
这番话说出来,围观的街坊有人面带羞色,往后退了几步。
那三位公子惊讶的看过来,“桃花眼”收回目光,蹙眉思索着什么。
“没错,这通善坊看来名不副实,哪里是通善,简直是斯文扫地!”
人在不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都很愿意做道德君子。尤其是来杏园游玩的外人,他们没有顾忌,可以毫无压力的仗义执言,很快又有人高声道:“几位报官罢,我等太学生,愿意堂上作证!”
听说是太学生,通善坊的人不敢再说话,太学只招五品以上官员子弟,与庶民俊士,无论哪种,都不是他们能随便招惹的人。
不管到了哪朝哪代,“欺凌孤儿寡母”都是为社会主流所否定的行为,在道德、舆论上都没法占上风,一旦曝光就会挨骂。
太学生们年轻,胆子又大,现在听说了不平之事,深觉自己应当站出来匡扶正气。一时间,通善坊的这处街道上群情激奋,恨不能将几个闲汉当场打死。
快刀斩乱麻,蔡令仪低声告诉夏伒:“阿伒赶紧把人送衙门去!”凭着夏伒皇后亲侄的身份,让这几个泼皮在衙门里脱层皮,这并不难。
那四个人也商量一下,看上去有些木讷的郎君出面,与夏伒一起将闲汉押往县衙。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徐十三不敢置信,等她回过神,已经被那位看上去纤纤弱质的小娘子,给拐带到了马车上。她大惊失色,紧张的问:“你、你要做什么?”
“那几个混蛋虽然被送进衙门,可今天事情闹得不小,你以后在这坊中也未必住的舒服。你愿意换个地方住吗?”
小娘子亮晶晶的眼神满是期待,徐十三艰难的将目光从小娘子身上移开,虽然有点混乱,但她起码的判断能力还在。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帮自己,而且,“你怎么知道我阿娘生病?”
“路见不平啊,既然我们把事情闹大了,那我就得负责。至于令堂的事,其实我是胡说的。”
世人重信诺,蔡令仪找了个听上去还算可靠的理由,她又道:“我不是坏人,我是东平侯府蔡家的十娘,今天来这里看杏花的。”
徐十三下意识反驳:“早就没杏花了。”
噗,果然是她。蔡令仪忍着笑,假装没看见十三娘尴尬的表情,严肃道:“其实我在府里遇见过你,见你功夫很好,我是想来请你为我教习。听说你的手受伤了,继续住在这通善坊,万一谁想报复你们,也不安全。”
原来是东平侯府的小娘子,徐十三已经信了大半,只看这小娘子唇红齿白、肌肤晶莹,如玉人一般的精致,就知道必然出自大家。
可是,哪怕家道中落,徐十三也知道东平侯当世名将:“以令尊的武勋威名,府上能教习人应该不少吧?”
这个时候的十三娘,就已经很不好骗了。不过也难怪,如果她立不起来,她家就真要垮了。
蔡令仪就道:“我家家丁都是男人,虽然也有武婢,可她们不太会教别人练武。你我年龄相仿,既是教习,也是切磋。如何?”
徐十三一直看着外面,那辆格外华丽的马车还停在她家门口,能有那样华丽的马车,那些人必然达官显贵。
她咬着唇,还是相信了面前一脸真诚的蔡家千金:“我愿意答应娘子的邀约,但请先帮我个忙。”
“什么忙都行!”
蔡令仪高兴极了,握着徐十三的手用力摇晃:“只要我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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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的小院子长约三丈有余,宽只有不到两丈,几个人在院中各自坐下,将小院塞的满满当当。
“家中茶点粗陋,还请见谅。”
徐十三捧着刚买的点心,放在桌上,又为客人们倒上茶水,才不急不慢的发问:“几位今日来我家,是要做什么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那位有着好看杏眼的姐姐先开口,她声音很温柔:“我们是替长辈办事。还要向徐娘子致歉,今天来的突然,马车在外头引来注意,才让娘子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我姓虞,方才跟去县衙的是家兄,家父曾任燕州都督府司马。我们这次过来,是按照亡母遗嘱,前来探望,并物归原主。”
“这是令尊给家父的书信,当年令尊与家父在燕州为同袍,曾经将一些财物托给家父。可家父不久后战死沙场,这封信就一直放在书房里,去年家母整理书籍时才重现天日。”说罢,虞家娘子将书信递给了徐十三。
十三娘接过书信,但没有全信对方的话:“我父已去世多年,家母在房中养病,几位请稍等,我去问问。”
蔡令仪只管喝茶,她坐在这就是为十三娘掠阵,免得对方有来头,徐十三又要吃亏。
她虽然不说话,却也暗中观察眼前的三个人,这三个人应该都是燕州子弟。
燕州是本朝龙兴之地,立国以后,为了防备北方边境的白高等国,不仅封了一位赵王镇守,有不少勋贵或全家长居、或任职燕州。但虞姓勋贵,就蔡令仪所知,似乎只有一位彭城县伯,难道这是他们家的孩子吗?
虞姓姐姐放下茶碗,主动和蔡令仪搭话:“方才在外面,妹妹仗义出头,讲话又立在一个理字。我虽虚长几岁,却深感汗颜。”
“听说京都多才俊,我从燕州来京,虽未见郎君们有何超群之处,这都城中的巾帼风采,却已经见到了。”
这位姐姐真会说话,自动忽略了“郎君”那部分,蔡令仪有些不好意思:“虞家姐姐客气。要说本朝巾帼风采,还是当属卫国公主、临清郡主,并宁国夫人这样的人物。”
这三位都是领过兵、打过仗,对大周朝有大功的女人,蔡令仪从小就听母亲讲过她们的事迹,可惜阴差阳错,蔡令仪从未见过哪怕其中一位。
她一直深以为憾。
虞姓姐姐掩口而笑:“妹妹也这样看吗?”她状若无意的看向身边人,两个少年郎君闷头喝茶,谁也不讲话。
碰上这样温柔可亲,又与自己观点相同的漂亮姐姐,蔡令仪引为知己。她与这位虞姐姐攀谈起来:“所以,姐姐自燕州来京,为了令堂遗愿,事情办完,还要回燕州吗?”
虞娘子未及回答,就听见房里有人推门而出,是徐十三扶着她的母亲走了出来。
“徐婶婶。”
虞娘子起身行礼,蔡令仪发现,那位“桃花眼”公子随着微微欠身,而那个气质疏阔的公子只是起身,并无行礼的意思。
徐十三的母亲很激动,握住虞娘子的手不松开,看来她们两家父辈的确相识。
徐家旧友相逢,蔡令仪不好多待,徐十三的母亲诚挚挽留,但蔡令仪推说家中有事,最后是徐十三送蔡令仪离开。将要出门的时候,蔡令仪听见十三娘的母亲说道:“当年同在孝襄王麾下,你父……”
蔡令仪心中很为徐家高兴,有人帮衬,总比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辛苦度日要好得多。
只是,为什么上辈子的徐家娘子早早过世,也没听十三娘提过家中旧友之类的话。
难道是因为自己?自己重活一世,所以改变了一些事?
坐在车里的蔡令仪有些忐忑,如果她的想法正确,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她能够改变未来呢。
马车载着她返回南曲坊,蔡令仪躺在车上,没有过多的思考未来。更重要的是眼下,她得做好每一件事,哪怕将来还是流放,她也会让家人吃饱穿暖。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她也会陪着自己的家人,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怀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这才应该是蔡令仪的人生信条。
蔡十娘满怀信心,决定避暑的时候,一定要在自家庄子上熟悉熟悉农活。
或许应该打着“通晓世事”的旗号,让家里的孩子们了解些农活、工匠之类的事。还要开始恢复练武,她现在这幅模样,和普通男人打架,是占不到便宜的。
马车已经到了朱雀大街,往东再过两条街,就是南曲坊。
“十娘,夏三郎追过来了。”
听见赶车的马夫通报,使女赶紧将车帘掀起来,蔡令仪靠在窗边,夏伒骑马从后面赶上来:“你倒是等等我呀,幸亏我的马跑得快。”
“我说,今天我办成这么一桩好事,你都不夸夸我?”夏伒不开心,今天他多英武,多伟岸,拯救小娘子于水火之中,十娘也该瞧见自己的优点了吧。
“这还用我夸吗?”
蔡令仪故意不看夏伒,语气夸张道:“谁还不知道夏三郎啊!那可是这都城里出了名的好郎君,为人坦荡孝义,乐于扶危济困。谁还不得赞一句,夏三郎好样的!”
夏伒的嘴咧到了腮帮上,大白牙在阳光下直反光,蔡令仪身边的使女都掩口偷笑,那边夏伒的随从已经憋不住笑了。
“阿伒,本朝有位孝襄王吗?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封号。”
“有啊,先赵王的谥号就是孝襄。”
蔡令仪问他的问题,夏伒恨不能把知道的都告诉她:“赵孝襄王一代名将,可惜命运不济,本朝立国前在军中去世。开国以后,先帝为他追封、追谥,又将我三表哥过继给了赵王。”
夏伒能过继给亲藩的表哥,那不就是……
蔡令仪抓住了重点:“你是说,现在那位赵王,说是宗室皇侄,其实是皇子?”
“是啊,就是我三表哥,赵王纪霆!”提到这个,夏伒与有荣焉,整个人容光焕发,黑的发亮:“人人都夸他有当年孝襄王的风采,有名将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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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十三将客人们送出门,她家外面已经没人围观,但看见徐十三出门,还是有街坊邻居窃窃私语,让她很不舒服。
虞娘子临走前告诉徐十三,今天事情闹大,她们母女很吃亏,继续住在这里不是上策。今天送回来的东西,除了京郊的一处小庄子的地契,还有位于常乐坊的小宅院—在京城东三门的春明门边上,住户稳定,风气很好。
换做平时,徐十三不会那么快答应,可她回家看见母亲泫然欲泣,又开始念叨“要是你哥哥还在,就不用你抛头露面。”云云,徐十三叹口气,决定明日就与那位虞家娘子打招呼,带着母亲搬家。
马车驶出通善坊,虞娘子问那位木讷的郎君:“今日认识的这位小娘子,真是古道热肠,活泼可爱。与阿兄同去县衙的那位公子,倒也颇讲道义。”
她的兄长还没说话,坐在她身边,穿着朱色缺胯衫的少年嗤笑:“再讲道义,他也是个缺心眼!认出了阿焕,居然没认出我。”
面庞秀美的虞娘子神色惊讶,看向了黑巾青袍的少年:“季明,你认识他?”
景城侯裴焕把玩着车上的玉盏,声音极低的微笑着:“阿姐,那就是温国公府上三郎,咱们大王的亲表弟。”
一脸不悦的英武少年,正是赵王纪霆,他百无聊赖的靠在车上,忽然噗嗤笑道:“不知那小娘子是哪家千金,夏伒这个傻子,活像只开屏孔雀。”
“是蔡侯幼女。”木讷的青年回答,紧接着又道:“夏三郎自己说的。”
“我那好舅舅,对这傻儿子应该挺操心,操心好啊,总好过他惦记别的事。”纪霆阴阳怪气,又道:“蔡侯之女,岂不是蔡墉的妹妹?看来东平侯家教还算不错,只有蔡墉一个混蛋。”
除了裴焕,虞氏兄妹惊讶的看着纪霆。
纪霆冷笑,肃容道:“你们不知道吧,那天鹰扬卫奉旨封住各坊,蔡墉打伤了鹰扬卫军士的脸。守在明德门,又下令金吾卫鞭笞百姓,何等猖狂傲慢!”
裴焕,字季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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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熟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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