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天下中枢之所在。
来往于此的人,都是大周朝的权力人物。蔡令仪万万没想到,重回十三岁还有这种好事,她居然踏入了紫宸殿!
景城侯裴焕夤夜传诏,将她们从谯王府直接送入宫中。宁国公主纪霁拉着蔡令仪,无视周遭一群老头子的惊诧目光,大摇大摆地步入紫宸殿偏殿。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起居、议政之所,偏殿更是天子召见心腹大臣的地方。
然而,此刻殿内气氛凝滞,蔡令仪跟着纪霁走入殿内,立刻被七双眼睛盯上。
老中青三代七个男人,包括了皇帝父子三人,与朝中高官勋戚,其中就有蔡令仪的亲爹,东平侯蔡歆。
“既然公主与小蔡娘子都到了。”咸和皇帝慢悠悠地开口,对宁国公主道:“阿霁、十娘,鸿胪寺卿有些问题要问你们,如实回答即可。”
鸿胪寺卿一把白胡子,他的主要询问对象是蔡令仪:“景城侯方才回禀,说是娘子在谯王府听见了有人要谋害公主,所以才返回救驾。请小蔡娘子为陛下并我等,仔细描述当时的情景。”
蔡令仪将自己与武婢,如何在谯王府迷路,听到那些大逆之言,又如何跑回公主身边,原原本本又重复了一遍。
老头捋着胡子沉思良久,突然道:“当时在场、又能做手脚将伪朝逆臣弄进王府的人,恐怕不是寻常人。如果令娘子细听辨认,娘子能听出声音吗?”
“这……恐怕不行。”与上次在宋王府听见秘密不同,这次距离太远,蔡令仪能听见些许秘密已经很难得了。
“真是遗憾,娘子当时更趋前细听就好了。”
老头子如此感慨,东平侯颇为不悦,道:“我家十娘能在数丈之外听见大事,已经难能可贵,你也太求全责备了。”有本事自己去听,凭什么要求我的女儿拼命。
“臣为君,怎么能谈及求全责备,应该自己不断要求进益,为君尽忠!”
“我十娘又没有入朝为官!”
蔡令仪只觉得头晕,她是很感动,可是阿爹,你不觉得这个场合与同僚吵架有点奇怪?
更奇怪的是,上面的皇帝含笑听着,丝毫没有发脾气的意思。下首的太子一直保持沉默,赵王纪霆与景城侯裴焕相视一笑,而皱眉摇头的,正是当朝国舅、夏伒的亲爹温国公。
“好了好了,什么地方你们就开始吵,要有大臣体统。”轻轻地给了双方各五十大板,温国公夏敬正色对皇帝道:“陛下,臣以为刺杀公主的事,可以慢慢查。但伪朝狂妄,居然敢剑指京师,臣请陛下降旨,征讨南梁,一统天下!”
身边的宁国公主振奋起来,不复方才昏昏欲睡的模样,蔡令仪却低头蹙眉,她记得很清楚,征讨南梁不是这个时候。
“哦?那诸卿以为,谁可以承担征讨南梁的主帅之责呢?太子,你说。”
太子微微低头,道:“臣以为,吴王可为主帅。但,叔祖年迈,自征讨白高后,一直在府中养病。东平侯本朝名将,若是趁大军战意正盛之时南下,必能一举功成!”
皇帝微微点头,却没有发表看法,目光落在了鸿胪寺卿身上,老头子摇头晃脑:“回禀陛下,灭伪朝,乃是本朝真正荡平天下的定鼎之战,如此,当以皇太子为主帅!”
真是石破惊天,作为鸿胪寺卿,这老头子不会不知道太子将兵的荒谬。那他为什么还要说呢?
蔡令仪将每个人的每句话记在心里,继续静听,皇帝又问:“舅兄认为呢?”
“臣附议太子殿下,当以东平侯为主帅。”
皇帝环视在场的人,跳过了东平侯,看向了爱子纪霆:“三郎以为,谁可以为征梁主帅?”
“臣毛遂自荐!臣愿为陛下征讨南梁,尽剿叶氏伪朝!”
好么,蔡令仪真是开眼,这位大王真是敢说敢做。
有趣的是,赵王开口的时候,温国公与那位鸿胪寺卿,紧紧地盯着赵王。而自己的父亲,却仿佛没有这回事,怡然自得地坐在原位,不慌不忙的喝茶。
“大王毕竟年轻,没有独自领军过,臣以为还是应该以东平侯为主帅。”鸿胪寺卿改口倒是快:“或者请吴王勉力为之,东平侯为前军总管,亦可。”
赵王纪霆很不服气,拱手道:“倘若因为儿臣无用,朝中蜀国公、宜丰侯、阜宁侯、尚义伯俱为一时之选。请父皇三思!”
眼看着赵王与鸿胪寺卿杠上,太子只在一旁劝弟弟,温国公却开口道:“宜丰侯若是出征,到底是他为帅,还是卫国公主为帅。至于阜宁侯,臣记得,他马上就要赴任扬州都督。至于蜀国公,早些年,朝中对南梁的诸多举措,都是蜀国公一力主持,现在已经发生了公主遇刺之事,那么……”
赵王却很不给这位舅父面子,他昂首直言:“倘若蜀国公在先帝时对南梁的部署疏漏,也能成为他的错处。那么温国公在先帝末年主持兵部,一手掌握对南梁的军事安排,现在出了这种问题,你又打算怎么办?”
“三郎!”太子语气不悦,那是他们的舅父,怎么能这样公然指责。
纪霆不为所动,自顾自朝着皇帝深深一躬,再不说话。
皇帝没有指责儿子,也没有对舅兄的过往发表看法,他的目光落在了景城侯身上。
“阿焕,你怎么看?”
裴焕是秘书丞,又兼中书舍人,此刻皇帝问话,原地跪坐的裴焕微微欠身:“回禀陛下,臣以为,不可于此时攻打南梁。”
“接着说。”
“这两年征伐白高国,虽然大胜,然而士卒伤亡不少。臣为秘书丞,常阅览户籍变动,以目前的租庸调来看,数年内,我朝不宜再有大战。”
在岭南生活的那些年,蔡令仪对世事颇有了解,现在百姓缴税,其实缴纳的不是钱,而是实物。
百姓要缴纳田租、要缴纳桑布麻等各种布匹,还要承担徭役。
假如征讨南梁,大军所需的粮食,大军所需的盔甲兵器马匹船舶,全部来自于百姓的缴纳的税赋。
百姓还要承担为大军运粮、和作为民夫的等等徭役,这些都需要百姓自带干粮。
换句话说,如果运一百石粮食去前线,百姓一共要携带的粮食远超一百石。一来一回,他们得吃饭!
这些都是百姓的负担,景城侯的意思很明白,如果现在就要打仗,朝廷没钱了,打不起。如果非要重启战端,且不论江南战事如何,恐怕大周朝内部,顷刻之间,就会民变不绝。
看着这位年轻侯爵,再想想颇为自负的长兄蔡墉,蔡令仪多少能猜到他为什么讨厌景城侯。
瑜亮情结。
·
蔡令仪拒绝了宁国公主纪霁“今晚睡在我殿中”的挽留,但公主过于热情,强烈要求亲自送蔡令仪离宫。
两个女孩子在内侍、宫女的陪伴下走出紫宸殿,穿过宫中长道,纪霁与蔡令仪随意聊着宫中建筑。
譬如紫宸殿是前朝末年修建,当时有喜鹊构巢于其上,前朝殷太后曾问当时楚国公王广亭,这样的异象代表了什么?
楚国公答:“诗经中说:惟鹊有巢,惟鸠居之。现在太后大修宫室,而鹊巢之,是宫殿未成,主人不能居住之象。”鸠占鹊巢,上天在示警,别修了,你在给别人家修宫殿。
但殷太后没听楚国公的劝谏,后数年,果如其言,前朝末帝禅位先帝,大周立国。
“公主对宫中掌故知道的好清楚。”对这位公主的好记性,蔡令仪颇为惊叹。
宁国公主却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无奈:“前朝的楚国公,是我的曾外祖父,他们家在本朝被改了封号,就是徐国公王家。”
哦,蔡令仪默默点头,还有这么一回事。
王家世代名门,如今却非常低调,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公主一定也知道那件事,蔡令仪好奇道:“公主可知道,那位景城侯……”来自裴氏那一支?
她话未说完,宁国公主吃惊道:“他怎么在这?”说着带蔡令仪走出宫门。
天色微明,宫门外,中书省的地界里有不少马车在这里,有家人在这的,比如东平侯蔡家的马车。还有一些人,仿佛是来看热闹的,比如席地而坐的皓首老人。
昏暗的光洒在青石地面,老人就那么双目微阖,叫蔡令仪说,很有些得道高人坐化的样子。
大约公主也是这么想的,纪霁快走几步,喝问道:“怎么能让舅公坐在这里!”
公主的舅公,蔡令仪迅速在自己大脑中的谱系中定位了他的身份,应该就是徐国公王家的人。可徐国公早就缠绵病榻,如今府中主持大局的,是世子。这位的年纪,既然不是徐国公本人,那是同辈人?
老人睁开双眼,打量了一遍纪霁和蔡令仪,道:“天下事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何必令你们陪着苦熬。”
宁国公主这种言论很不以为然,但她似乎有所顾忌,没有直接反驳。蔡令仪却愣在当场,这老头的声音好耳熟,那日在宋王府,她听见的那些讥嘲,就是这个声音!
老人似乎看出了公主的不以为然,他并不在意,合上双目继续静坐。他身边的下人这会抓住机会,低声禀告公主:“光禄大夫是来见东平侯的。”
蔡令仪下意识说道:“家父还在紫宸殿中,老人家要再等一阵。”
“……哦,你是、你是阿歆与阿皎的女儿?”老人又一次睁开眼,仔细打量一番,才道:“长得像你爹。”
其实我觉得我长得像我娘,不过对方年纪太大,蔡令仪不想与他较真。
“十娘!”
蔡堣从后面赶过来,急切问道:“你没事吧?你先去车上等阿爹,也好歇一歇。”说完才发现宁国公主,又赶紧行礼。
不等蔡令仪说话,老头又开口了:“你们回府告诉阿皎,东平侯被王师安带走了。去罢,别等了。”
宁国公主也使了个眼神,示意蔡令仪先走,有道是听人劝吃饱饭,蔡令仪对这老头不熟,但显然人家不是省油的灯,她决定先走一步。
回家的路上,蔡令仪好奇的问四哥:“那位老先生说自己是王师安,四哥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只知道他是经学大师,我们在太学的时候读过他写的春秋释义,当时太学里的师傅说他是两朝经学魁首。”
嚯,真是了不得。
蔡令仪心想,那么今晚谯王府中议论的“徐国公家来人了”、“来的是老国公的长子王大儒。”指的应该就是这位皓首老翁。
·
天色将明,东平侯蔡歆打着哈欠离开紫宸殿,不知道四郎这小子有没有犯傻,他不会带着十娘一直等在外头吧?
哦,幸亏没有。看见自家的车马只有仆役,东平侯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儿女还不算太傻。
“你倒是看得开,若是夏敬在这,看见自家儿女敢先走,非气得跳脚不可。”
老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东平侯转身一看,大惊:“世伯?您老怎么在这!”
不怪东平侯惊讶,他这位王师安世伯,那是前朝死忠。
本朝先帝立国,王师安立即写了篇反对先帝接受禅位的文章,在文章中大骂先帝受九锡,受封王,接受禅位登基。这是是王莽、曹操、司马昭之流,才会做的事,可耻可鄙!
而后他披发入山,打死不为大周朝效力,甚至做过绝食的事,要践行忠臣品行:不食周粟。
这可是亲大舅子,又是经学大家,这样正大光明的反对先帝,就是一巴掌一巴掌抽先帝的脸。
这种行为给先帝气的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可王家的门楣在那,又是纪氏姻亲。
最重要的,又有太子与孝襄王、蜀王并卫国公主的面子夹在里头。先帝最后也没办法,只能夺了王师安的楚国公爵位,给王家改封徐国公,又将这个爵位给了这位世叔的弟弟王道安—就是现在缠绵病榻的徐国公。
就这样,这位前朝国公,在本朝当了十几年的白丁。
直到当今天子继位,才给这位大舅舅赐了个光禄大夫的头衔,当时蔡歆就在皇帝身边,他亲耳听见咸和皇帝祝祷:求舅父不要再折腾了!
两年以来,这位老世伯颇为安静,难道今天是静极思动吗?
鸠占鹊巢那个,是高堂隆劝谏曹叡。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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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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