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满城飞絮,春柳盈目。
顾家有子,名叫长瀛。
其家族顾氏是江淮富商,顾长瀛作为家中长子,本该承袭家业,只是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一心读书考取功名,好在家中也甚是支持。
春闱放榜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顾长瀛高中探花,自是风光无两,在朝中炙手可热,圣上亲点的探花,仪容姿貌自然无需多说。
一双春水含情目,发尾微卷,骑着高头大马打长安街道走过,人群夹岸,二楼更是不少痴儿怨女打开窗户,看他来去,应了那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红桥,满楼红袖招。”
自顾长瀛高中后,阖府上下欢喜,甚至不少媒人前来说来,简直快把门槛踏破。
家中父母又逼他娶亲,顾长瀛烦不胜烦,却没潇洒快活多久,十八岁生辰一过,便被火速敲定了婚事。
对象是王爷之女。
传闻王爷之女,貌若春花,明眸善睐,身形窈窕,有仙姝之姿。
二人结合,可谓天作之合,伤了不少痴儿的心。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亲迎当天,京城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顾长瀛骑着高大骏马,面貌俊逸,气质萧疏,一双明亮浅瞳,宛如上好的猫眼石。
在他身后,迎亲队伍洒落瓜果饴糖,敲锣打鼓,穿梭于长街之中,浩浩荡荡,宛若游龙。
顾长瀛握住缰绳,心思却已飘了很远。
他与王爷之女的婚事,全赖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式结亲之间,二人甚至都未曾见过,只是稍微看过画像。
顾长瀛于情爱之事无心,耐不住家中父母催促,勒令他需在十八岁这年一定要成婚,这才与人结了亲。
不过若说心里没有一点对苏烟的好奇,那也不是。
毕竟苏烟也是个奇异之人,早先听闻她本已经溺水绝息死去,所有人哭得昏天黑地时,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自此性格大变,王府中日日闹鬼不提,甚至还死了十三人。
直到后来,不知怎的,王府安静了些,她又非要闹着要嫁给顾长瀛,王爷担心得日益头疾发作,急于早日送走这个女儿。
按理说,王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正常人若有耳闻,是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可惜顾父顾母催得急,连王爷都老泪纵横地求到了自己跟前,只不过顾长瀛问起话来,他却支支吾吾。
顾长瀛见他怎也不肯说实话,便道:“王爷不开口,我可怎么帮你?”
王爷只好一五一十实话告诉了顾长瀛,原是听闻顾长瀛年少时颇有慧根,其出生时就有一秃驴一道士结伴登门拜访,却被拒绝了,更别提顾长瀛九岁那场奇遇,更是让王爷坚信他并非常人。
顾长瀛略一盘算,将手中盘着的红珠探向空中,又稳稳攥住,露出一双猫儿眼,带着些许笑意:“我晓得,在下会帮王爷叫来他们,夺回令爱身体。”
顾长瀛对此事颇感兴趣,毕竟他是打小就颇具玄根,能通鬼神,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他却能见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他也能听到。
甚至在他九岁那年曾生过一场重病,全府悲怆,甚至都挂了白幡,又过三日后,他又不治而愈。
不过他自诩记忆很好,过目不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竟然是一片空白,后来便被送到京城读书。
也正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事,他还是蛮好奇,这女子身上究竟发了何事。
左右两侧夹道欢迎的百姓,各个面容红润,喜气洋洋。
日头西移,正是未时,阳光正烈,空中无风。
顾长瀛目光扫过一人的影子,瞥见那影子中似乎有一双红色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他眨了眨眼,只见青石砖依旧是青石砖,红眼睛已消失不见。
他不禁暗嘲,大庭广众,鬼怪附于人身,未免过于猖狂。
殊不知,在屋檐的阴暗角落,漆黑的影子不断扩大,像是浓稠的墨汁泥浆般流淌着,在砖缝里,阴影下,冒出无数猩红的眼睛。
“这就是鬼王的夫人吗?一个男人?”
“他骨头长得可真好看,伶俐极了,我好喜欢。”
“鬼王的眼光可真好啊,他闻起来香香的,很适合修炼吧。”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
“谁不想吃?怕是有命吃,没命消化。”
这些夹杂着好奇、喜爱、垂涎甚至于恶意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入顾长瀛的耳中。
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的好奇议论声后,如跗骨之蛆般源源不断地传来。
不过人声嘈杂,顾长瀛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有些东西,一直在暗中窥伺。
他自小便能通灵,听到鬼邪之声,只是大多数时间,那些满含着垂涎与恶意的声音的主人,只是远远地盯着他。
不过,今日,顾长瀛发现,藏匿于暗处的鬼,似乎格外的多。
不过他手上还戴着辟邪舍利,这是他父母从小就要求他戴的,叮嘱他体弱,易招惹阴邪,万不可摘下,酿成大祸。
是以,这么多年,顾长瀛从未将手串摘下,纵使是沐浴之时。不过灵物到底是灵物,纵使日日佩戴,也崭新如初。
只要他不将红珠摘下,那些鬼怪就近不了他的身。
顾长瀛摩挲了左腕的珠串,并没放在心上。
迎亲的队伍,就这么来到了王爷府。
王府一派萧条,门庭凋敝。
苏烟已在等着,凤冠霞帔,红纱盖头下,清丽的眉眼若隐若现,被身边贴身丫鬟带着,交给顾长瀛。
刚扶上对方的手,顾长瀛心中微定,对方指尖冰凉似铁,看来还真有几分蹊跷。
迎亲之后,队伍又浩浩荡荡地返回顾府。
此时已至黄昏,天边橙黄色的夕阳昏昏欲坠,倦鸟过林。
藏匿于暗处的声音,愈发喧嚣,以至于顾长瀛很难忽略。
匆匆拜堂之后,新娘被送入洞房,顾长瀛则被左右拉着应付宾客。
直到月落西厢,宾客尽欢后,顾长瀛才回房。
连廊上挂了不少铜钱和黄色的符纸,隐藏在猩红的灯笼下,风吹过,铜钱哗啦作响。
整个顾府都请了高人指点,如何辟邪,甚至提前布了天罗地网,因此除了那些宵小都被限于门外,无法入府。
唯一一个被堂而皇之开了后门引入的鬼邪,正在喜房内坐着,顾长瀛倒也不怕。
婚房外的门上,贴着大红囍字,桌上摆着一对粗壮的龙凤喜蜡,影影绰绰,盘内瓜果盈筐。
烛光下,美人端坐,恰如一纸美好的剪影,顾长瀛面色沉稳,心湖不动,他拿起摆放在桌上的喜秤,上前挑开新娘盖头,见美人如玉,目露娇羞憨态。
美人抬眸望向他,扇子般的睫毛微颤,声音温柔似水:“你来了。”
顾长瀛双目明亮,笑道:“外面宾客缠着,脱不开身,来晚了些,让你久等。”
“无妨,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起。”美人依旧声音温和,眸光怯怯含情,“我们是不是该饮合卺酒了?”
顾长瀛也不欲与苏烟多加转弯,直白道:“饮酒做什么,你们厉鬼出嫁也喜欢这一套吗?”
这话立时让苏烟微微一怔,柔声道:“夫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顾长瀛只好道:“我少时学玄术,颇亲鬼邪,真正的苏家女,应当早在落水之时就已死去,却被你这个无名野鬼抢占身躯。虽说你道行高深,不过你周身散发的暗红色煞气,一目了然。”
苏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
“你费尽心机嫁给我,就打算这么装下去?”顾长瀛问。
无边无际的黑雾从她的衣裙底部弥漫而出,不过那些从她裙底漫出的黑雾,凝结后成为如丝线一般坚韧锋利的头发,撑着地,犹如蜘蛛的腿,弓起压到极致后,反弹,直接将苏烟身形弹开,如炮弹一样射向顾长瀛。
太快了,快到来不及躲开。
轰隆一声,顾长瀛被她握住脖子抵在衣柜上,嘴角一抹血线溢出。
苏烟或者说是发鬼,她眼底泛着猩红的冷光,冷冷地将手收紧了,用青灰色指背碰了碰顾长瀛的脸颊,奚落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机灵的,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自寻死路呢,我本确实不想那么快伤了你的,你给我的感觉,和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顾长瀛倒还有心思说笑:“哦?哪里不一样。”
“皮相独绝是一,其二吸收你的精气,想来更有助于修炼,我还蛮挺想你当我的炉鼎,既然做不了恩爱夫妻,那就别怪我略施些力气和手段让你臣服。”
顾长瀛发梢凌乱,眸光却散漫:“那你不如试试,你能不能顺利离开顾府。”
一缕黑气从她指尖冒出,钻进顾长瀛的鼻腔中,顾长瀛只觉头脑昏沉了,大脑空白一瞬,像是被团雾遮住了,头昏昏沉沉的。
“不用担心,一点鬼气,对你并无影响。”
一柄小刀从袖口滑落砸在掌心,被他毫不犹豫地刺入掌心,霎时刺穿,那柄刀本就是特质,只要刺入,鲜血就能源源不断地淌出来。
如同一条不断的红线,滴落地面,紧接着自发流动起来,如同有着固定的轨迹,须臾终于显现出一个巨大的法阵,以顾长瀛为中心,牵一发而动全身,轰隆隆的机窍声滚滚向外滚去,如云似浪,法阵顷刻间将整个顾府牢牢笼住。
这等动静,让发鬼惊惑了下。
顾长瀛趁着她还未回神,将鲜血抹在手腕的舍利手串。
舍利手串沾染上顾长瀛的血,愿力更胜,爆发出一道强劲罡风将发鬼震开,砸在桌椅上。
顾长瀛脖颈上指印青紫,他皱眉拔掉插入掌心的刀,身形被清扬子布下的阵法所护,周身环绕着金色的咒文,密不透风地成为一个保护圈。
发鬼一边看着打开的窗户,一边道:“我倒不知你修为如此高深?”
“我吗?我没有修为的,不信你可以再来杀我。”顾长瀛笑出一颗犬齿,明知故问,“要来试试吗?”
发鬼自然能看出顾长瀛并无修为,却也不敢妄动,若是对方还有后招,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下定决心,她化作一团庞大的漆黑的头发,从窗户逃了出去。
顾长瀛象征性地喊了声“别跑呀”,见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便也不再色厉内荏,倚在窗边稍微休息。
接下来的,就交给清扬子吧。
下一刻,门就被瞬间从外推开:“顾公子,你怎么样了?”
是一个白衣少年,顾长瀛认得他,他是清扬子收的一位徒弟白石,便摆了摆手:“无碍。”
白石却捉住顾长瀛的手腕,死死盯着他掌心鲜血淋漓的伤口:“你受伤了?”
“形势所迫,若不刺深些,怎么能将血引出来。”顾长瀛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对方难免也太在意了,让他有些意外。
白石却没松手,只道:“师父正在收伏她,命我前来看一下公子的情况。”
“这样啊。”顾长瀛倚在书桌旁,恰好能看到窗外,不远处,暗红金光与金光接二连三地碰撞,战况激烈。
顾长瀛本有些困惑,但是他看不出白石身上有其他的气息,反而是白色和黄色的光,白为心底良善之人,黄为修行之人,是以便放下戒心,任由对方给自己包扎。
半月前,顾长瀛休书一封,拖灵鸽寄予清扬子,请他来伏鬼,清扬子便来了,还带了徒弟白石,一道带来了寂空大师。
毕竟顾长瀛真正的十八岁的大劫,要来了。
不过这几日白石都在跟随清扬子布置阵法,几乎与顾长瀛并无交谈。
白石帮顾长瀛包扎好了,却没立刻挪开,而是盯着他手腕的舍利,若有所思:“若我未认错,这是寂空大师寺中的舍利辟邪珠。”
顾长瀛笑了:“是啊。”
“公子为何会戴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不是用来辟邪覆盖咒的吗?而且廊间有铜钱作响,见是红绳串着铜钱葫芦,这是何故?”
白石问题倒是不少,想来清扬子未曾对白石讲过多,顾长瀛便回答了:“那个跟我少时那一场重病有关,那场病来势汹汹,我差点就救不活了,似乎是被恶鬼缠上了。家中父母花重金求了不少僧人道士,最后说我命格薄弱,需与天上的贵人结个关系,找个干爹,这样能活久些。最后母亲带我认了个干爹,文殊菩萨,多亏干爹保佑,我才能平安长大。”
“认了文殊菩萨作干爹……”白石口中喃喃。
“怎么了?”顾长瀛问。
“倒是颇有意思。”白石话音一转,眸中满是好奇与钦佩。
顾长瀛接着解释道:“多亏了这个手链,我才能免邪祟侵扰。也是那时母亲帮我求的。是一个僧人圆寂后肉身所化舍利,在佛堂焚香听祷七七四十九日,自带佛缘,能辟诸邪,保佑我不受邪祟侵扰。”
“那院里的铜钱符纸呢?”
“家中那些符纸铜钱,也是后来父亲母亲差人请高人道士来一同布置的,这样那些妖怪恶鬼就无法前来伤人作乱。包括今日我成婚,母亲说了,只要我与她人成婚,从此以后,诸邪辟易,不再受鬼物纠缠,这样纵使以后不戴舍利,也是可以的。”
白石道:“看来今天是最后一天呢。”
“是啊,只要成了婚,就不必担心被恶鬼纠缠。”顾长瀛说到这里,有些无奈地叹气,“这也是我父母催我早日成婚的原因。”
“只是为何一定是成婚呢?”顾长瀛若有所思。
“兴许是要顶掉与那鬼邪的婚约。”白石思索道。
顾长瀛愣怔地看着他:“你说的也好有道理。”
白石转了话题:“可是公子十八岁生辰已过,娶妻却娶到了妖怪,公子遗憾吗?”
顾长瀛:“倒也说不上遗憾。”
白石歪头。
顾长瀛道:“大不了再寻一门亲事便是。”
见白石脸色难看,顾长瀛估摸着吓到他了,便道:“我不该同你讲这些的,恐怕吓着你了。”这会儿清扬子道长应当已抓住她了。
“怎么会呢?我还觉得好奇呢。”白石道。
“嗯?”
“我其实也对神鬼之事颇为好奇,你可听过酆都鬼帝?”
“酆都北阴大帝,天下鬼神之宗,治罗酆山,不过我并不知晓他真正的名讳。”顾长瀛困惑,不知对方怎有心情突然跟自己讲起鬼帝。
“神鬼换代,曾经的北帝已化作虚无,如今的北帝,真名……”白石停顿了下。
顾长瀛心脏重重跳动了几下,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见白石接着道:“真名郦阴。”
顾长瀛双目放空,下意识地,也喃喃念了:“郦阴。”
如同有什么无形的锁链轰然炸裂,寸寸崩断,下在脑海的咒悄然解开,他听到珠玉爆开的声音:“嘣。”一声轻响。
低头看去,手上的舍利竟然碎裂,顾长瀛感到奇怪,去摸时,舍利霎时化作红色的粉末。
屋外狂风嘶吼如同厉鬼,树影幢幢映在窗棂上,竟似鬼神出世。
狂风卷地,走廊间黄色符纸纷纷飘飞,铜钱串红绳断开,洒在一地。
顾长瀛心头不安,屋外的风声让他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恰好是白石的脸庞,他唇角缓缓翘起来一个弧度。
可惜,他的脸庞也不再是熟悉的五官,而是黑洞般凹陷下去的眼眶、鼻梁、须臾又化作无面的鬼。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顾长瀛要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是不可能的,寻常时徘徊在外围的鬼声,终于如潮水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他听到铜锣声与喜笛声,鞭炮声,由远及近。
“吉时已到,新娘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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