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祭月节。
还质队伍已在城门外静候。
梅晋站在队列第二位,只见他轻夹马肚,□□棕马向前挪了几步,与辛须所乘的黑鬃高马并列而立。
他见辛须紧握马缰的双手青筋凸起、骨节分明,轻声安慰道:“殿下,别紧张,放轻松。”
如今他们已平安到百逾城,便不必再刻意唤辛须的冒名了。
辛须点了点头,紧闭的双眼却未睁开。在梅晋面前,他无需隐藏自己此刻的情绪。
这个本不属于他却又与他血脉相连的地方,在时过境迁后他还是回来了。
在他鼓足勇气将眼睛缓慢睁开的同时,前方一道原只泻出一小条缝的白光,正被不断地撕扯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刺得他眼睛疼。
城门开了。
高门之内站有一小小人影,见门已开,便快步迎了出来。行了一礼后朝骑马站在还质队伍最前头的辛须道:“在下万国礼部侍郎封子语,奉命前来迎接上塞使团。”
随后也不等辛须回话,封子语殷切地目光便自顾自的在还质队伍中搜寻起来,待发现被安排在中间偏后的车辕后又忙不迭地小跑过去。
“微臣礼部侍郎封子语,在此恭迎五殿下归来,殿下受苦了!”封子语边说边扑通跪地,语气悲切,泫然欲泣。
过了好一会儿,车里的人才敷衍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封子语乍一听这饱经风霜的声音,当下便肯定他们这位五皇子必是在上塞受尽苦楚,顿时捶胸顿足、痛心不已。
好在梅晋及时赶来救场,才得以制止封子语妄图不顾尊卑想冲进车里抱着“五皇子”痛哭流涕的疯狂举动。
不过梅晋到底穿着上塞官服,封子语冷静下来后也免不了要被他阴阳两句。
待这位情感丰富的礼部侍郎重新回到城门下时,俨然已擦干了泪痕,换上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奋力一抬手,朝上塞使团冷冷道:“请——”
穿过城门之时,辛须沉寂了多年的心,被一寸一寸的又掏了出来。脑海中闪过无数的过往,这些记忆碎片正在被一点一点的拼凑起来。
先是六岁时被强行带离母亲身边,只身来到百逾城;再是他跪在万帝面前,求他将自己送去上塞为质;最后便是他作为质子被送往上塞的那日,百逾城万人空巷的送别场景。
待穿过城门之后,刚被拼凑好的碎片忽地炸得四分五裂,他不禁苦笑出声——
今日,与十八年前他离开的那日,是何等讽刺的相似啊。
百姓在都卫府士兵的要求下,规矩得分列于街道两侧。甫一见到使团从城门穿过,人头攒动间便有人带头欢呼起来。
唯一与十八年前不同的是,百姓们口中的“恭送五殿下”,变成了“恭迎五殿下”。甚至还有一些垂髫小儿骑在自家爹爹肩头,拍手连连叫嚷着“大英雄回来了”。
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万帝忍痛牺牲质子以安抚上塞,才换来了万国多年的和平。
那刚回来的这位五皇子,可不就是大英雄嘛。
辛须强颜欢笑的接受着来自子民对他的祝福,尽管这些人的目光全在队伍后边的马车上。
等队伍驶到一个三岔路口之时,封子语骑马赶了上来。
“请往这边走。”他看向左侧的方向。
至此,还质队伍就地解散。
上塞送使下榻万国官驿,万国迎使与五皇子回宫面圣复命。
辛须拱手道:“我等已安全送回质子,如此就先行去驿站休息了。”
“大人且慢。”封子语拦下使团,“陛下感念五殿下离乡多年,特为其在皇城内新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子府。如今府邸虽已建好,但陈设尚未完善齐全,如此只能委屈五殿下先暂居宫外的寥远斋。去寥远斋的路恰与官驿同路,上塞使团既已护送了五皇子一路,不介意好人做到底吧。”
刚归国的皇子不住皇城,而是被送去宫外的宅子?辛须与梅晋互相交换了一个此事定有蹊跷的眼神。
辛须装作义不容辞道:“应该的。只是质子多年未归家,想必万帝在宫中已是思念得肝肠寸断,我等... ...”
言下之意是上塞使团是在宫外等,还是随五皇子一同入宫。
封子语“哦”了一声,“暂先不急面圣。今日正逢祭月节,陛下为了迎接贵国使团,也为了庆贺五殿下归家,已提前安排好了祭月夜宴,晚些时候会有礼部的人将宫帖带到。诸位多日以来舟车劳顿,合该先回去沐浴休整一番。”
辛须眼底闪过不着痕迹的失落。
“如此甚好,还烦请封大人带路。”
-
司礼院今日,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早早的三位掌珠史便带领着各司的优伶,在各院进行一遍又一遍的宴前排练;之后又在傅友好的安排下来到晚宴场地彩排;等回到司礼院后众人又紧锣密鼓的开始换衣、妆靥、束髻。
而作为两个时辰后便要在祭月宫宴上献舞的雅乐舞伶人来说,她们可都是一整日未进食了。
只靠水充饥,大家无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倒不是乌掌史苛待伶人,凡逢宴,宴前必空腹,已是舞伶间无需明说的默契。
为只为能塞进最紧的舞服,在晚宴上露出最纤细的腰与臂膀,博得最多的眼球,以获得飞身做人上人的机会。
反观优人这边,便没那么多的讲究与顾虑了。他们该吃吃、该喝喝,对身材的要求只要不臃肿肥胖便好。
虽优人吃的只是一些清淡小菜,但丝丝香味还是兜兜转转地飘到了伶人所在的房间。
司礼院每逢大会,都会给各院派请宫里专门做点妆与簪发的嬷嬷。眼下,嬷嬷们正有条不紊地给伶人点妆呢。
碧月檀不屑争抢,于是排到了最后一位。见前面还有不少人排队,一时半会儿轮不到她,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正好拿紫云膏出来涂在之前给父母上香时不慎被烫伤的位置。所幸小伤面积不大,再加之她每日都按时涂药,眼下已看不出甚么痕迹了。
忽而距她不远处,有一位眉心带痣的伶人兀地尖叫了一声,吓得她手中的小药罐一个没拿稳掉了。俯身捡药时便听这位眉心痣恨恨道:“不行,我受不了了,我要去和乌掌史说我也要吃东西。”
还没走几步,这位伶人便被与她关系好的两人拉住了。这两人都劝她再忍忍,宴会就快开始了,别为了一时的口欲而功亏一篑。
奈何眉心痣已经饿到口不择言了,“那又怎样,反正我又不是领舞,就算把我饿死,陛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零星四散在周围的几位伶人一听这丧气话,都围了过来。
“这种话都敢说,小心乌掌史罚你板子。”其中一位有些资历的伶人道,“毕竟你已经尽力了,可就是不如人又能如何。你瞧瞧那位,跳得多好,不也被比了下去,人家都没抱怨呢。”
大家的目光齐齐朝碧月檀投了过来。
碧月檀知道她们在说自己,只淡淡地笑了笑以示回应。
一提到这个话题,眉心痣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眼睛提溜一转,随即走到碧月檀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打抱不平。
“虽然洺潇跳得确实不错,但我还是觉得你跳得更好,真搞不懂副乐长是怎么想的,为何最后偏偏选了他做领舞。”
“不过我听说洺潇在入宫前在挂有翡珠旗的坊里做头牌优人,而你只在一个小小的苍珠坊,就算你跳的比他好,到底入宫前还是比他低了两级。”
其余人听了眉心痣的话,也被煽动了情绪,纷纷聚来碧月檀面前表示叹惜。
好在碧月檀坐如钟,心如水,丝毫没受这些闲言碎语的影响,依旧自顾自的继续做手膜。
表面不显,心中难免腹诽:这些人真是将假惺惺表现到极致了,若真是觉得选拔结果不公平,为何不当时就提出呢?就算她们不敢质疑上官,那事后又有谁来宽慰过她呢?
如今宴席就快开始了,此时再说这些,无非是想扰乱她的心神。届时她若因此受到影响而在宴会上出了错,结局不是被问罪杀头,就是被司礼院逐出宫去身败名裂。
众人狂吐唾沫星子,奈何碧月檀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好生无趣之下便也一哄而散了。
此时距离祭月宴,还有一个时辰不到。
大家新年快乐呀~
岁岁欢愉,年年胜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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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浮云遮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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