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玉的嘴唇有些泛白,额头随着封灵的话冒出细密的冷汗,濡湿了散乱在鬓侧的几缕头发。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无数项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萦绕,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解玉的面色愈发惨白,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正前方不放,可最终还是扛不住身后的森森注视,默默在心底念了句吾命休矣,而后放弃似的转过身来。
却在下一刻怔愣原地——
眼前的这只女鬼,不再是桥上初见时的骇人模样,穿着打扮反与寻常女子无异。血色红衣曳地,镂空木簪挽发,眉飞入鬓,眼尾上挑,额心晕了抹红痕,像是画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刻上去的……总之,是张瞧了便叫人难忘的美人面,好看到甚至有些张扬,带着摄人心魄的攻击性,明艳妖冶。
“大王的这张皮,画的可真好看……”
解玉瞬间失了神,心跳也漏了半拍,须臾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后踉跄倒退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封灵一开始还颇有兴致地瞧着,听见这话瞬间便拉下了脸,轻哼一声,有些不高兴地开口:“你当我是那些画皮鬼不成?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这可是我自己的脸,一分一毫都没用别人的!”
解玉不自然地挪开了眼,耳廓莫名有些泛红,他轻咳一声,垂着眼睛道:“……是、是在下误会了,鬼大王勿怪。”
封灵瞥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这人有些局促的反应,须臾下颌微扬,算是应了。
细长苍白的指尖曲起,勾着殷红的勾魂索一圈圈地往腕上缠。封灵撩了撩眼皮,想起一开始堵人的原因,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双眼睛……是天生的?”
解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自觉抬手拂过眼尾,茫然道:“这东西,还能有不是天生的?”
封灵的嘴角微微上挑,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歪着脑袋低笑几声,这才道:“能视鬼的生人有许多,但大多是拜师习法后开的阴阳眼,能看见的也不过是些寻常鬼物。像你这样天生的鬼眼,我已有几百年没在人间见过了……更别提你还能看见我。”
听到这里,解玉的脸上闪过几丝明显的纠结,目光游离不定,不时投向封灵,又赶在视线交织前仓促收回,整个人欲言又止。
“鬼大王,为什么……”
解玉斟酌着开口,却忽觉背后刮来无端夜风,湿冷的水汽挟着刺骨的寒意朝此处急剧靠近。解玉回头一望,除了空无一人的石桥,什么也没有望见。
难道是错觉……
解玉保持着回头的僵硬姿势,一时间有些犹疑不定,正欲放弃时,却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中元节夜,怎么会空无一人?
他惊惶抬眼,而后在下一瞬陡然失声。
石桥上,一黑一白两道影子遥遥走来。分明还有一长截距离,却在几息之后出现在解玉眼前。左带笑,右凶悍,俱是瘦高身形,各自提了盏青灯,一书「一生见财」,一书「天下太平」。
二者的身份便也呼之欲出了
谢必安与范无咎,地府的黑白无常。
“多日不见,鬼师娘娘风采依旧哪!”
谢必安第一眼便看见被殷红绳索绑住的恶鬼了,却没有立时带走,反而笑眯眯地和封灵说着玩笑话,关系俨然亲近的很。
“……我找的,似乎是牛头和马面吧?”
封灵阴凉凉的看着不请自来的无常,口气谈不上好,却也称不上坏。
“听说鬼师娘娘在孟婆摊前痛陈我兄弟二人不尽职守,次次拉你做工,所以今回特地来人间迎你。”
谢必安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轻笑,话里话外满是打趣。
封灵克制着想翻白眼的冲动,嘴角微微向下撇,“好不要脸,分明是你俩怕我又在人间瞎耽搁,故意拿这由头来堵我的!”
虽得了酆都大帝以抓回恶鬼的数量来消弥生时罪业的承诺,但须臾千年过去,封灵何日能入第十殿转世投胎依旧是未知之数,她便也没那么上心了,甚至觉得似如今这般得过且过的也挺好。有时在地府呆的烦了,也会趁着抓鬼的机会往人间停留,少则几日,多则便看封灵自己了。
虽说生死二界自来相隔,可去往人间的鬼差不少,似封灵这般借故停留的也有许多,偏只有她被严防死守,回回算着时辰在鬼门关等着,生怕封灵在人间多待半刻钟。
我可是只信守承诺的好恶鬼,才不会像其他恶鬼般偷逃到人间犯事……
封灵在心底腹诽了两句,脚下不动分毫。
“恶鬼抓到了,中元节的热闹你也算是看过了,该回去了……再耽搁下去,冥主便要知道了,他今日也会出现在酆都城的。”
谢必安顿了顿,余光从正竭力缩小存在感的解玉身上扫过,又道:“至于这个身怀鬼眼的凡人么……未免生出事端,还是将他的记忆给抹了去,一了百了。”
封灵听见酆都大帝的称谓,先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而后又听到无常对解玉的处置,更是挑起了眉梢,两手抱胸反对道:“不行!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个这么有意思的凡人,自己都还没玩够呢,你们就别替我做主了……我要留着他。”
“……其实,也可以不用留着的。”
解玉屈身蹲在角落的阴影里,在两个鬼差加一只恶鬼的环视下,艰难地扯出抹算不上好看的笑,说话格外小心翼翼。
封灵浅浅嗯了一声,尾调却是上扬的,显然对解玉的这番表态发出了质疑。而后者,无声叹了口气,又默默缩了回去,愁眉苦脸地等着被宣判。
“你们先带这恶鬼回去交差吧,我再留一会儿,同这凡人交代几句再走……会赶在冥主知道前回鬼门关的。”
迎着黑白无常明显不信的眼神,封灵面不改色,拍板定调。
“……勾魂索可还好用?”
范无咎瞥了眼封灵的腕肘,突然道。
被问话的红衣鬼正埋头解着绳索,闻言故意抬手,在范无咎面前晃了几晃,方才道:“从你俩手里赢回来的,自然好用……抓起鬼来顺手极了。”
“好用就行,等你回了再找我取……别在人间耽搁太久了。”
范无咎面无表情地接过勾魂索,扭头朝谢必安颔首示意。后者也学着解玉的模样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一拱手,两无常便如来时般消失了。
桥上岸边再度恢复了热闹。
“……咱们继续?”
封灵一开一合地把玩着扇面,笑眯眯地问道:“你是想站起来答话,还是我蹲下来陪你?”
解玉闻言,立刻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后背抵上柱子,两手交叠搭在身前,一副我很听话的姿态,生怕动作慢了惹封灵不快。
“头先你对那女妇人说,自己师承望京酆家,又研习道法多年……这句话是真是假?”
解玉面色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封灵会看到他与那妇人说话的场景。忍不住与那双红眸错开了视线,抱着早说早死的念头,解玉深吸一口气果断开口:“我、我没学过什么道法。至于酆家,也只是图他们名气大,随便瞎说来糊弄人的……”
封灵意料之中地点了头,想起那妇人拿在手里的符纸,又道:“那你的胆子还挺大,装道士骗人不够,还做起买卖符纸的生意了……就不怕真惹出什么鬼怪,平白害了那些相信你的普通人?”
语气却故意冷了些。
解玉视线飘忽不定起来,说话时也有些底气不足,“符纸上的那些图案,都是我从书上一笔一划临摹下来的,挑的都是祝祷意味的无害咒言,图个吉利罢了。我就是想混口饭吃,不叫自己饿死,若能靠这行当再能赚些银钱便更好了……也不算什么下地狱的罪过吧?”
最后几个字,带了十分的小心翼翼。
封灵的眸子陡然亮了亮,像是猎人看见已半只脚踏入陷阱的猎物般,眼底溢出薄薄的几丝喜色,嘴角险些克制不住地上扬。
她此前将解玉拦下,除了好奇此人的视鬼之力外,本也打着一些小算盘。原以为少不得要威逼利诱一番,结果不等下套,解玉自己便把底透干净了,如何不叫她高兴。
“你都装起道士了,就没想过用你这双鬼眼去学些真本事回来?”
封灵保持着声线的平稳,说的话却像是在引诱着什么,“做个真道士抓鬼救人,莫说是赚一点银钱了,便是做个富家翁也是容易的。等日子再久些,你的名字被那些救过的人宣扬出去,就更是连名声都不缺了,这样岂不比你现在的活法更好?”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解玉却奇怪地停顿了许久,须臾仰头注视着封灵,无奈苦笑道:“我、我没那胆子,平日里用这鬼眼看到的东西,就已经快吓去半条命了,更别提还要去学些什么……命才是最重要的。”
贪财又惜命,这可不太好利诱……
封灵唔了一声,把玩扇子的动作也有些凝滞。她想了想又道:“刚才那两个家伙,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
语气有些迟疑。
“那,听明白我们说的话了吗?”
“……约莫明白一些,您和他们似乎都是来人间抓恶鬼的。”
迟疑的更厉害了。
封灵不置可否地点着头,用扇柄将一直飘忽着视线的人下巴抬起,直接道:“我虽算不上什么正经八百的鬼差,好歹也挂了名,甘愿受地府的辖御,不是你眼里那些随意害伤生人性命的恶鬼厉鬼……”
“这个我自然是信的,信的。”
解玉不等封灵说完,便先一步地附和起来,像是讨好,又像是对之前行为的弥补。只是眼睑微垂,这种姿势下依旧不敢直视封灵的脸,好不容易褪了霞色的耳廓,隐隐又重新被某种色彩侵染。
“我便当你这话是真心的吧。”封灵抬人下颌的力道更大了些,“只是解玉,既想混口饭吃,选一条来钱更多的路岂不更好?”
左右闪躲的眸子总算停在了封灵身上,解玉皱着眉,眼底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他听得懂封灵的言下之意,要说没有半点心动肯定是假的,只是应或不应,他自己都还在纠结。
“我,我……”
封灵本还耐着性子等待,耳边却突然传来几声乌鸦嘶叫。她“啪嗒”一声收了扇子,烦躁地抬起头朝某处张望了两眼。
“……催什么催!”
封灵低声嘟囔了几句,无奈偃旗息鼓。她重新看向解玉,简短道:“你大可放心,我若要害你,也不会选这种费时费力的法子。不过是我想捡懒,你又刚好撞上来了……我抓鬼,你拿钱,多稳赚不赔的买卖,你细想想吧。”
眼见解玉的脸色似有松动,封灵立时趁热打铁:“放心,只是偶尔替我在人间打打下手罢了,不会叫你丢了命的。再者,等你日后的名气大了,若想主动替别人做些抓鬼的活计,也可叫我帮忙哪,咱们互利互助,彼此都好。”
解玉听到这里,反而神色莫名地盯了封灵一眼,“大王,我的好处是挺多的,但您就只图一个捡懒吗?”
“换成是你,不间断地被喊去抓了一千年的鬼,也会烦的。”
封灵勉强解释了一句,在解玉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
总不能说她是看不到投胎的指望,深觉被酆都大帝和十殿阎王骗了,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撂挑子不干,这才想找个听话好拿捏的替手减轻负担吧……
“嘎,嘎——”
这是又在催了。
封灵心知不能再留在此处了,迅速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若哪日想通了,便将我的牌位供奉在堂,燃上香蜡,我自会出现在你面前的……哎呀,别吵了,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扇子一扬,便如一缕青烟般消失在解玉眼前。
遥遥地,只听见一句含糊不清的叮嘱——
“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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