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闲又做了那个梦。
青衣女鬼悬在上方,低头看他,一半脸是玉润娇颜,另一半却烂如枯叶,皮肤皱缩着贴在骨头上。近在咫尺的嘴唇翕动着,喷出阴寒腐气。
梦中的他还幕天席地地躺在吊床上,四周是望不见底的黑暗。
女鬼的脸越来越近,上一秒还像是站在床边看他,下一秒就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
为什么说是女鬼,因为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但是说的内容又听不清楚,像是隔着一场大雾,有无数人在说话,都是女人的声音。
他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啪。”
忽然,一滴粘稠的液体落到他脸上,叫他心脏重重一沉。他想尖叫,浑身却如被冻住,只能生挺着。然后——他猛地醒了。
睁开眼,晨曦微光中,他感觉怀里有个人,低头一看,漆宿雪正安静地睡在他臂弯里。
丫丫被夹在他们中间,竟然完全没有醒,还睡得打鼾。
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但这种睁开眼睛,怀里就有一个活人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悄悄将脸埋进漆宿雪的颈窝,深吸一口气,是清甜的花与水的味道。梦里的阴冷气息似乎就这么退散了。
说来也怪,漆宿雪身上那种馥郁异香总是时有时无,间歇性出现,此刻就没有。
他又凑近些确认,鼻尖掠过微凉的肌肤。
确实没有。
所有这些动作他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漆宿雪。
以漆宿雪那傲娇的性格,想都不用想,等他醒了定然要翻脸不认人。
天光渐亮,陈闲小心翼翼地抽身而出,顺手把从漆宿雪怀里掉出来的小圆拎到水里,离开车厢,没有把任何人或小动物惊醒。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但到吃早饭的时候就不那么确定了,他老觉得漆宿雪似乎在打量他。
想到自己刚醒来时的行径,他莫名心虚
后来被漆宿雪一叫,吓得差点跳起来。
漆宿雪微眯着眼,幽幽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陈闲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漆宿雪并不放过他:“真的?”
陈闲原本以为漆宿雪指的是他早上偷偷闻他的事,然而在漆宿雪眼风的重压之下,陈闲脑子里忽的闪过昨夜的梦境。一开始他断定自己是被野猪吓得神经衰弱了,可仔细一想,神经衰弱会让人每天晚上做同一个梦吗?
是自己太心虚了,漆宿雪未必在追究今早的事,而他也确实有问题想问,踌躇半晌,他嗫嚅道:“……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
漆宿雪眉毛一挑:“怎么?”
话到嘴边,陈闲又顿住不说了。
他三十来年的人生经历塑造的世界观根深蒂固,哪怕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科学,他也不愿放弃科学精神。在他看来,所谓的鬼其实都是自己吓自己。是人心中的鬼。
很多普通人不能理解那些信仰邪/教的人是怎么想的,他倒是想过,那些人向歧途低头的瞬间,很可能就是相信有鬼的那个瞬间。
他不想做这么一个人。
他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与其他人不是完全没有接触,比如之前去参观过的田鸡寺,瞧上去也与他熟悉的世界的寺庙大差不差,一路经过的村镇也无甚特别。而这要真是个鬼怪横行的世界,整个社会形态早该截然不同。
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有鬼,可他没做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
他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昨天前半夜睡得很好,做梦之后醒过来怀里又有人驱散了恐惧——短暂的深眠让他补足了精神头,他又觉得这事不是事儿了。
更何况他和漆宿雪到今天也没有完全互相信任,不应该再露出更多破绽。
他修仙那么久,不学无术就算了,“有没有鬼”这种常识都不知道,未免太过可疑。
最终,千头万绪在他脑中并驾齐驱,电光石火跑完整个回路,化为直觉性的一句:“……没什么。”
漆宿雪嘴角倏地压下,对他的欲言又止相当不爽。
漆宿雪不爽,也不会让陈闲爽。
接下来的时间,漆宿雪变本加厉地挑刺,喝汤嫌烫,系衣嫌紧。自己懒得梳头发让陈闲梳,梳疼了那更是不得了。连陈闲给小圆换来的清水,都能被他挑出“日光下晃眼”的错处。
当然他只对陈闲定点爆破,丫丫捧着野果过来时,他倒能敛起眉间戾气,捻起一颗尝尝,有时还能夸上一两句。
而陈闲面对这只扎手小猫,却并不烦恼。他本来对猫就很宽容,何况昨夜还尝到了怀里有人的滋味,怕被赶出车厢睡,便对漆宿雪的刁难是照单全收、予取予求。
这般逆来顺受,倒让漆宿雪像乱拳砸在棉絮堆里,满腹火气无处发泄,更不爽了。
因为昨天的承诺,陈闲一有机会就往树上看,丫丫也是眼睛几乎就长在天上,可实在是运气不好,一整天了都没找到一个鸟窝。一想到给漆宿雪的承诺完不成,陈闲整个就是坐立不安,别的他倒不怕,就怕漆宿雪不让他睡车里。
好在傍晚时分扎营之后,小黑在河边一阵猛刨,竟叫它发现一个蛇洞,刨出了五六个鸽子蛋大的蛇蛋。
陈闲有点怕这蛋弄开之后里面是小蛇,但还是壮着胆子开了一个,好在并没成熟,跟鸟蛋无甚差别。
“唔。”
当晚把蛋羹端给漆宿雪的陈闲可以说是相当忐忑,特别是在漆宿雪吃了第一口并发出一个短促音节的时候。
他睁着大眼睛紧盯漆宿雪的表情:“怎么样?”
“跟之前的有点不一样。”漆宿雪的嘴唇咂巴了两下,“能吃。”
这算是漆宿雪今天给他的第一个好脸色,看来观察无误,漆宿雪确实喜欢吃蛋羹。
陈闲松了一大口气。
当晚梦境如期而至,陈闲在惊恐中醒来,发觉漆宿雪又在他怀里,颇觉宽慰。但这次他没敢凑上去闻了,要是被逮住了说不清楚,只装作未醒,偷偷多抱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溜下车去。
之后几天他都坚持这样操作。也算是相安无事。
因为睡眠好起来了,陈闲的脾气也越发好了,任凭漆宿雪如何作闹,他只当对待小猫炸毛,眼底还漾着纵容的笑,给漆宿雪搞得时常恶寒,不时思索要不还是给他捅死算了。
却是丫丫看不下去,虽然漆宿雪只对陈闲定点爆破,她还是本能地察觉到漆宿雪在生气,暗地里琢磨起哄人开心的法子。
等她订好计划,便去找陈闲帮忙,陈闲无有不应,将渔网从空间戒指里拿出来,渔网后备箱便重出江湖。
丫丫一路找野花,偷偷编成花环,编好了塞里面,几天下来数量可观,后备箱已经五彩缤纷地膨胀起来,远看马车已经有几分《飞屋环游记》的意思。但漆宿雪脚踝还没好全,平日从不往车后转悠,这几天又逮着陈闲找茬,愣是没发现她在搞什么。
几日之后,他们抵达舆图上标注的下一个景点——云梦眼。
这片圆形大湖静卧在无垠绿野中,如同广袤绿毯上的一颗蓝色眼球。地图小字批注说它的位置正在云梦府的“眼”上,因此得名。
名头虽响亮,这年代却鲜有人专程来荒郊野岭游山玩水。整片湖岸除了他们再无旁人,陈闲不禁感慨,若在现代,这般胜景早该挤满游客,哪能容得他们一家独享。
湖水粼粼,映着天光云影。陈闲在湖边铺了一张毯子,放好了水和零嘴,把漆宿雪抱上去晒太阳。
漆宿雪一开始使唤他抱自己,是想看这家伙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现在却已经习惯了。
躺在绒毯上,晒着融融日光,漆宿雪看一会儿天,看一会儿水,后来睡了一觉。
醒来时日头已斜,饭香阵阵,却迟迟不见陈闲来接。漆宿雪眯起眼,心说陈闲你死定了。
他不是没法走回去,他就是要陈闲来接,不然怎么借题发挥折腾他?
待陈闲终于小跑着过来,他故意侧着身子压住一条腿,黑着一张脸冷冷一瞥,无理取闹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腿麻了。”
“我的错我的错。”陈闲连忙俯身将他抱起,依然像一团棉絮,没有一点脾气。
回到营地时,暮色将马车照得分外不同——只见车厢四周缀满花环,车辕上缠绕着花藤,连窗框周围都系着一圈小野菊。一阵风吹过,花瓣簌簌翩飞。
显然,陈闲就是为了准备这个,故意把他支开那么远的。
实话说,效果一般,瞧着还不大吉利。
但漆宿雪攒了半天的气一下子散了,嘴一撇,啧了一声:“丑死了。”
陈闲:“嘘,这话可不兴说,是丫丫送给你的。”
丫丫从车边跑过来,仰着脸问他:“月亮哥哥喜欢吗?”她记得月亮哥哥嫌弃马车丑来着。
漆宿雪摸她的头:“喜欢。”
“那花花漂亮,花花都送给你!”丫丫从背后拿出最后一个花环,塞进他怀里,忸怩片刻,小心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骂师兄啦?”
陈闲:“噗嗤。”
漆宿雪脸一红:“我哪有骂他?”
丫丫也不争辩,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他,那清澈的目光仿佛在说:从没见过有人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怕她还并没有学到这个俗语。
陈闲看漆宿雪耳朵都红了,慷慨解围:“好啦,今晚吃红烧野鸭,准备开饭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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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花环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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