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幕被夜色尽染，伏在廊边栏杆上的祁宵悠悠叹气。
“贺兄，怎么法师还未回来啊？”
白衣剑修靠着廊外的柱子，本闭着目抱剑休息。一晚上祁宵已经连着问了三遍同样的问题，贺连城睁开眼看着头顶已经升起的明月，蹙着眉道：“他既然答应了，总会回来。”
祁宵哦了一声，消停了会儿。
大约一炷香不到，他的安静便又失效了。
“贺兄，原来你是万剑宗的剑修，今日和你一同出现的那两人，都是你的师弟吗？”
贺连城被问得颇有些头疼，眼下沈妄还未回来，他真有一种先离开此府晚些再来的冲动。
“不是。”剑修冷声答，耐心告罄的又补了一句。
“我出去转一转。”
他打算去府外静一静，也顺便试试能否碰上沈妄。
祁宵刚想说能不能把他也带上，他在这府里也无聊的很，祁凤便出现了。
“仙长这是去哪？”他正好与贺连城反方向擦肩而过，疑惑的对祁宵问。
祁凤比祁宵年长十二岁，单从外表来看瞧不出真实年龄，大约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祁凤容貌俊雅，一举一动都有世家公子之风。他虽然看着年轻，但做事沉稳有度深受皇室重用，赏赐给他的府邸与其他显赫贵胄无差。
白日里祁宵找到他时，狠狠挨了一顿批。祁凤在凤麟山的时候，就时常代替族长教育他，把祁宵当亲弟弟一般看待。若不是他实在脱不开身，便打算亲自去寻祁宵了。
祁凤与宫中来往密切，下午进宫处理事宜时，便让祁宵在宫外马车上等他。
赶巧他出来的时候，贺连城也同门下弟子从宫中出来。祁凤认出后面两个年轻人是万剑宗下界历练的弟子，在当今圣上面前都表现的非常傲慢，将皇宫视若自家后院般，进出全凭心意，仿佛看不起任何一个凡人。
不过此时此刻，这两个平日见到他都不拿正眼相看的修士，竟对着背对着他的陌生男子分外恭敬。
祁凤正奇怪，在马车中久未等到他上车的祁宵掀开车帘看情况，在扫到只露出一个背影的贺连城时眼睛亮了起来。
“贺兄！贺兄！”
贺连城正同门下弟子交代一些重要的事，突然听到祁宵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停下交谈，转过身看去。
祁宵笑的没心没肺，正坐在马车里费力探出头对他打着招呼。
贺连城身后两名弟子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说什么。
万剑宗上下都知道贺长老对除剑以外的事物漠不关心，为人冷酷无情难以接近。
马车里的凡人不知怎么认识贺长老，竟还能这样笑着打招呼。
贺连城转过头继续道：“我所交代的话，你们一定要完整转告给俞万淮，事关青莲魔君绝不可出半点差池。顺便告诉俞万淮，我要晚些回来。”
两名弟子连连点头，严肃应道：“谨遵长老之令，弟子定不敢有半点遗漏。”
贺连城颔首：“我在下界还有事，便不久留了。”
两名弟子连忙躬身，与他恭敬道别。
贺连城这才解决他的事，而祁宵的马车还等在原地，拉着祁凤在兴奋的说些什么。
祁凤问：“那位仙长便是救过你的两位修士之一吗？”
祁宵点点头：“除了贺兄以外，还有一位法师。别看贺兄看起来这么不好相处，其实他人很好，一路也很照顾我。当然，最照顾我的还是法师。有时候贺兄对我实在生气，法师一句话他就不再追究了。”
祁凤让他这样一说，对祁宵口中的法师反而更敢兴趣了。
方才他打量了几眼贺连城，料定对方在万剑宗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但对方却能一路忍耐他小师弟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听祁宵的意思，原来这位还没见过面的法师才是让白衣剑修忍耐一路的主要原因。
贺连城向祁宵的马车走了过去，眸光很随意的扫了停在车边的祁凤一眼。
他眼底似有亘古不化的冷冰，寒凉的视线落到祁凤身上，便教对方原本习惯挂着的笑容僵了几分。
祁宵却对此相当习惯了，双手探出马车对着贺连城道：“贺兄，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吗？”
贺连城：“办完了。”
祁宵笑嘻嘻道：“那你现在是不是无事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府，等法师办完他的事情回来？”
祁凤听祁宵说过，他们三人是约好了在他府邸中一叙。
贺连城点头：“也好。这是你的师兄吗？”他看向在一旁的祁凤。
冷不丁被提到的祁凤瞬间挺直了背，“久仰仙长大名，在下祁凤，听祁宵师弟说起这一路多亏仙长照顾，才免教妖魔害及性命。祁宵师弟从小在凤麟山长大，为人处世上略有不通，一路对仙长的冒犯之处，祁凤在此替师弟谢过。”
贺连城淡声道：“说不到冒犯，就是祁宵有时确有些聒噪。”
祁宵听得眼睛睁圆，正要反驳，贺连城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心性单纯，偶尔还是有些聪明。”
他这贬一句夸一句，倒是让祁宵火气全无，被安抚的不错。
祁凤却没想到他师弟在剑修眼中的形象还不错，正要再说什么，祁宵切身体会过贺连城的耐心不足，很轻易的发现贺连城此时的耐心将要告急，于是急急插话。
“师兄，不用再客套了。我们直接上车回府吧，我午膳没吃饱，现在就饿了。”
祁凤正想说马车里备了些糕点，足够他填一填肚子，却看到祁宵对着他挤眉弄眼做着脸色。他福至心灵般的明白了什么，于是顺着师弟的话说。
“仙长若不嫌，便和我们坐同一辆马车回去如何？”
贺连城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应允了这个提议。
祁凤擅于和人打交道，但对上冷冰冰又修为深不可测的剑修却觉得十分棘手。他搭不上话，反常的闭上嘴坐在他师弟旁边，听着祁宵一直不停的讲话。
有那么几次，他真以为贺连城会发火。
不过贺连城和祁宵也算相处了一段时日，早已习惯他的聒噪，竟也忍受了下来。
眼下祁凤看贺连城错身而过，还以为他的师弟终于把剑修惹恼了。
祁宵闷闷回道：“法师还不回来，贺兄也心情不好吧。”
祁凤觉得好笑，走到祁宵身旁摸摸师弟的发顶，问道：“你怎么知道仙长是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
祁宵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做贼似的看看已经走远的贺连城，偷摸着小声道：“因为贺兄他喜欢法师。”
祁凤的笑意凝固，瞳孔微颤。他不信的道：“你才见过多少人，怎么能看出贺仙长喜不喜欢谁，凭什么得出这个结论？”
祁宵白他一眼：“师兄，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我能看出来自然是因为贺兄已经表现的足够反常，不过这件事我只跟你说过，你决不能出去乱说。”
祁凤惊吓过度做不出表情来，木着脸道：“我怎会乱说，本就是无稽之谈。”
祁宵不欲辩解，叹着气道：“其实我觉得法师和贺兄在一起也挺好的，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两人看起来都很孤独。”
祁凤让他的话惊出冷汗，忙伸手捂住师弟的嘴，以防他再冒出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师弟，你可别说话了，今日的晚膳还不够你塞的吗？走，师兄陪你再吃点别的。”
贺连城在府外的长街随意消磨了些时间，待街上逐渐没人后，才打算回去。
刚行至门口，就见府前一株硕大花树之下，穿着玄色袈裟的僧人正背对着他赏着花枝。
贺连城心里那点躁意瞬间消解，待要上前时，那背对着他的人转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贺连城几乎没觉得沈妄有什么不同。除了他眉间多出的金莲印记，他还是沈妄。
但当他望进那一双明澈深邃的眼底，冥冥中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沈妄看到他唇边勾起一抹淡笑来，从容的道：“贺施主，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贺连城看着沈妄的眼神，忽然有些不敢过去。
见他不动，沈妄却主动的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贺连城才发觉沈妄给人的感觉比之前更为缥缈，但气息却比之前更加凝实。
贺连城语气笃定：“你突破了。”
沈妄微笑：“是，来下界一趟，十方收获颇多。”
这不对，贺连城的内心迷茫，沈妄的语气依旧温和有礼却有着难言的差别。
沈妄没有给他思考更多的时间，直言道：“十方在下界已待了一段时日，正是时候回净山了。”
贺连城皱眉道：“你若是担心青莲魔君的事情，今日我已让弟子代为通传。此事无需你再去提。”
沈妄摇头：“贺施主误会了，我在下界的尘缘已了，无需再在下界逗留。”
贺连城拦在他身前，质问：“你下界难道不是为了凡人吗？为何了尘缘便要回去。”
他语气急切，一心只想留住沈妄。
沈妄微叹道：“我想回净山修行，亦是为了能够更多的帮助凡人。以我现在的境界，却有不足。”
贺连城见此说服不了，便接着道：“你的尘缘明明未尽，沈妄，我们当初并未和离。你的碑上，还刻着我的名字。”
他拿出从不愿说出口的隐晦，想要留住眼前将要离去的人。
沈妄垂眸，合掌对贺连城道：“贺施主，勿要再执着前尘。你若放得下，于剑道才能一路畅通无阻。你若依旧执着过去，恐生心魔。”
他神色悲悯，看着贺连城的眼神坦荡澄澈。
贺连城在他的视线下，说不出话来，只觉沈妄眼里的他这样狼狈不堪。
沈妄说罢，便朝祁凤的府邸走去。
贺连城跟在他的身后，看着沈妄的背影却不知说些什么。
佛修突破与心境有关，沈妄受凡尘之心桎梏，自然难以勘破。而如今的他，看贺连城与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没什么不同，自然而然的像和对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祁凤府邸的下人不知道贺连城是什么身份，只知道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但沈妄他们都不认识，便有下人赶紧去通传。
祁凤正带着祁宵在吃下午没吃完的一些糕点，听到下人说有一个和尚在门口说与祁宵有约，腾一下便站了起来。
祁宵反应极快的扔下手上啃了一半的糕点，飞快的起身跑了。
倒是祁凤还颇为讲究，拿过一旁的帕子擦净了手才跟了上去。
沈妄不打算进府，但祁宵是个热情好客的人，一看到沈妄便将人的袖子一扯。
他看不出沈妄的变化，只笑着道：“法师，我和贺兄等了你好久，你的事竟是办的最慢的。”
沈妄：“让你们久等了，我亦未想到这件事能办成。我刚才在府门前遇到贺施主，已向他辞行过一次。现在，是来单独向你辞行，我欲回净山闭关修行。”
祁宵错愕，看了贺连城一眼，剑修却没有理会他，视线停在沈妄那没错开过。
祁宵感到有些难过：“法师这就要离开了吗？那贺兄也和你一起吗？”
沈妄摇摇头：“我与贺施主并非同路，亦不知道他是否继续在此停留。”
祁宵听出些不对来，迷茫的眨了眨眼，但很快就问道：“法师回去闭关修行，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沈妄眸光淡然，温声道：“只要缘分未尽，就有再见一日罢。”
他似乎就只是为了来道个别，祁凤匆匆赶来的时候，沈妄已经要离开了。他心里对沈妄很是好奇，更因为祁宵之前的言论，连带着对贺连城的眼神也不对劲了起来。
见沈妄要走，祁凤道：“此时天色已晚，法师不若在我府中歇息一晚再走？”
沈妄道：“多谢施主好意，小僧心领了。”
祁凤只来得及看清沈妄的脸，便觉心神一震。
他的脑海里停留着惊鸿一瞥到的眉间莲印，竟久久不曾回神。
沈妄走的没有犹豫，祁宵只好去问贺连城。
“贺兄，我怎么觉得法师这样奇怪。他甚至称呼我祁施主，连我的名字都不再叫了。”
贺连城眼底浮上冷意，沉声道：“他说不同路，便不同路吗？”
他再不迟疑，转身离去。
祁宵知道他恐怕是要去追沈妄，在贺连城身后高声道：“贺兄你要加油啊，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们一面。”
……
沈妄回归净山，明灯是最高兴的一个。
虽然对于修士来说，沈妄离开的时间不过弹指一挥，但对于明灯来说他还从未与沈妄分开过这么久。
他本想追着沈妄让其跟他说一说在下界的见闻，可惜沈妄刚一回来就被空花抓了去。
禅房内，空花与沈妄对坐。
空花眯着眼打量了沈妄许久，才点点头道：“看来你这次去下界，收获颇丰。”
对于佛修来说，每一次顿悟都是一次大机缘。
沈妄去了下界还没多久，就能换来一次顿悟，这次去的不亏。
空花都忘记当初他怎么极力阻止沈妄下界了，此时看着沈妄眉间的莲印，怎么看怎么满意。
沈妄道：“弟子在凡间的尘缘已了，心中桎梏已解。”
空花赞许道：“既然你心境勘破，正是该闭关巩固的时候。下界浊气太重，你等会儿去莲池浸泡三日，去去浊气再闭关。”
沈妄应了。
空花想了想，迟疑的道：“那万剑宗的贺长老在你下界后不久，便来净山找你。明灯说漏了消息，告诉他你在下界。这些时日，我未听说关于他的消息，想来他应该是随你一同下界了。十方，你和贺长老在下界有遇到吗？”
沈妄淡声道：“弟子在下界时，与贺长老有幸同行了一段时日。”
空花顿了顿，心道果然。不过想到他弟子如今旧障已除，心境清明，想来贺连城并未在他那里留下什么影响。
沈妄想了想道：“师父可收到青莲魔君的消息。”
空花神色立即严肃：“听说下界有青莲魔君的余孽正谋划着助魔君昼蛇破封一事，此事由万剑宗在下界的弟子通传，其宗主俞万淮已将此事告知整个修真界，各方仙门都已通传至上界。”
沈妄道：“此事正是我和贺长老一同发现。”
他将在下界所见所闻与空花细说了一番，空花肃声道：“这件事影响甚广，诸仙门还需一起商量着如何警戒。”
不过这件事与沈妄的关系不大，空花只对他又提点了一些修炼上的事宜，便先一步离开了。
沈妄便打算照着空花所说去莲池浸泡三日，去一去在人间染上的浊气。
他刚一开房门，明灯就冒了出来。
沈妄退了一步，怕身上的气息会影响到师弟，温声问：“师弟怎么在此，是来找师父吗？”
明灯摇头：“十方师兄，我是来找你的。我对下界也十分好奇，想从师兄你这里听一听关于下界的见闻。”
沈妄笑了笑：“但我现在正要去莲池浸泡几日，去掉在下界沾染的浊气。”
明灯想了想，问道：“师兄能让我一起去吗？”
沈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同意了他的要求。
莲池在后山，沈妄除了衣物，半身未着衣物，沉浸在莲池中。山中雾气缭绕，身后有一处瀑布水源不绝。
明灯坐在沈妄面前的石头上，催促着沈妄：“师兄，你可以给我讲故事了。”
沈妄闻言笑了笑：“我在下界时，遇到了一个很像你的人。”
他从祁宵开始说起，一路所见所闻听的明灯入神。
贺连城下界的消息极为隐蔽，只有几个人知晓。他才令弟子转告俞万淮会晚一些时候回来，结果不多时就毫无征兆的赶了回来。
俞万淮倒是不觉得没面子，就是奇怪贺连城为什么会变化的如此之快。
本身贺连城突然下界就让俞万淮心生怀疑，等到贺连城回来，他又听说净山梵宫的那位佛子从下界游历回来了，更觉不妙。
更奇怪的是，贺连城回来以后仅在宗内呆了一天便跑去了净山。
俞万淮近日忙着要和其他仙门同道商量怎么处理青莲魔君余孽一事，暂无时间去关注贺连城的行踪。
贺连城仅花了一天时间去除掉身上的浊气，接着就去了净山。
尽管空花未在净山，没有能阻拦他的人，但不巧的是沈妄彼时在浸泡莲池亦没有空见他。
待沈妄从莲池出来，他又准备继续去闭关。
贺连城赶在他闭关之前拜访，连来了三天，把沈妄给等了出来。
不知剑修想通了什么，沈妄刚一出现，贺连城就道：“十方佛子可否缓一些时候闭关？”
沈妄有些不解：“为何，难道贺长老听说了什么？是与魔君昼蛇相关吗？”
沈妄心中猜测是否因为魔君昼蛇的封印松动，需要用到净山弟子支援。
贺连城道：“并非和青莲魔君有关。”
沈妄更疑惑：“那为何需要我延迟闭关呢？”
贺连城默了默，忽然道：“昔年我对十方佛子做了错事，想与你道歉。”
沈妄也沉默了会儿：“贺长老。你并不欠我什么，何必来扰。”
贺连城的这份执着，沈妄亦不知如何开解。
但剑修显然没有想过要放下，他从沈妄这里碰了壁，也未放弃。
沈妄在准备闭关，他却天天上门来访。
万剑宗的弟子只知道他们一向喜欢闭关的贺长老一改往日的习惯，天天都往外跑。
有弟子到净山附近办事，就正好遇到贺连城一次。于是整个万剑宗都知道，贺长老每日出宗是去了哪里。
贺连城不知从哪学的办法，开始他的道歉方式。
在下界时，他说要补偿沈妄袈裟，便找到修真界给净山制衣的地方给沈妄做了几箱的袈裟。
除了袈裟外，他还送丹药、法器、灵药一类修真界的修士们最常交易的东西。
甚至于灵兽，他也搜罗而来。
沈妄不收，便放于净山门前。
修士们知道这些东西出自谁手，也无人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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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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