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焕月殿沉重的雕花大门缓缓开启，一阵清冽的莲香闯入一尘不染的殿内。
殿外莲花池畔，一个娇小的身影本趴在白玉栏杆上，纤纤玉指轻点水面，逗弄着池中几尾拖着圆鼓鼓肚皮笨拙在荷叶间游来游去的锦鲤，泛起点点涟漪。
听到开门声，少女慌忙从池中收手起身，提着湿了一角的鹅黄色裙摆，像只欢快的小鹿，奔向走出殿门的身影。
“师父师父！”少女清脆的声音冲进空旷的殿内，“我已经学会清泉之术了！”
殿内，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缓步走向殿门。墨蓝色的长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衣料上暗绣的星纹在光影下若隐若现，宛若整片星空都披盖在羊脂玉般的肌肤上。
元澜修长的手指拢起微微敞开的领口，遮掩起苍白脖颈上正渗出血珠的狰狞伤痕。他抬手时，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捻去指尖残留着的些许未干的血迹。
抬眼间，那道鹅黄色的身影如一缕暖阳，猝不及防砸向他冰冷的眼眸，元澜那双如冬日寒潭般冷漠的眼睛，在这一刻被灌入暖意，泛起笑意的眼睛轻柔拖住那抹身影。
“慢些。”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滚动的喉结牵动起伤口，元澜蹙起眉头强压下刺痛，“当心摔着。”
元澜虚倚在殿门上，目光紧紧追随着眼前的身影。借着宽大的袖袍，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支染血的银簪，在少女跑到眼前的瞬间手腕一转，悄然收回天机袋中。
少女额间还沾着几滴水珠，在看到师父本就白皙的面庞又添了几分苍白时，仰起脸的眼中满是关切：“师父您可是又在闭关时受伤了？”
元澜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不动声色捏了个修身诀，神色如常地答道：“无碍。”
月璃轻轻低下头掩起脸上的失落。
百年来，偌大的焕月殿只她和师父二人，师父指点她修炼、教她下棋、在她练功受伤时慌乱地抱着她去找百花仙子医治、在她历劫时看顾着她，彻夜守在她殿外、陪她长大。即使过去数百年，她依然记得那时她在师父怀中，耳边尽是师父杂乱的心跳，即使现在依然能回忆起师父怀抱的温暖。渐渐地她也生出想为师父做些什么的想法，可师父却总如院中光秃秃的月桂树一般，生出暮色之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在看到师父脸上难以消融的冷漠时瞬间瓦解。
甚至月璃偷偷肖想过，倘若她们不是师徒，倘若自己能再早几万年同师父相遇……
元澜走向殿前那棵已经光秃秃了几百年的月桂树沉吟片刻回头看向月璃说道：“月璃，那便让我看看你的清泉之术。”
少女连忙跑向师父，在距离师父几步距离时停下，脸上扬起原本的笑意，微微前倾身体，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抬头望向元澜：“师父，那您可要记得您曾说过的，若我学会了清泉之术，您便许我下山游历。”
元澜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闭上双眼遮掩去了所有情绪，片刻后，缓缓睁眼神色如常道：“好。”
少女转身的步伐格外缓慢，她并不愿同身后的人分离。可近几百年来，不知为何，面对师父时除了那份期待回应的希冀，好像不受控制地生出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念。月璃一个人时，心底似乎有什么声音想要控诉师父，可自己同那声音却似隔着整片汪洋，即使月璃凝神修炼也无法听清。可是每次所有的情绪在见到师父时又戛然而止，化作本能般的想要靠近，触碰。
少女在距离师父十步远的距离时止步转身，敛起笑意，双手迅速结印，灵力在指尖流转，凝聚成一股清澈的水流，缓缓洒向那颗干枯的月桂树，水流也知晓施术人的心思，在接近月桂树枝干时放慢了速度，生怕溅起的水花触碰到师父。
“师父，您可还说话算话？”少女面对自己昼夜不分修炼出的成果，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算话。”元澜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离开月桂树。
突然，月璃福至心灵，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让师父在此天界也感受一下人间雨天的清凉。
月璃唇边扬起笑意，眼中闪过狡黠，立起一只手腕调转体内灵力，不料灵力却突然失去平稳，原本温柔的水流变得狂暴，雨滴在空中迅速凝结，化作水剑冲向自己。
月璃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双脚仿佛被定在原地，看着眼前本应散开的水珠汇聚成一个快速冲向自己的圆点。
在那圆点不断放大，月璃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时，元澜宽大的袖袍一挥，水剑尽数散开，化作水幕缓缓洒落。落下的水珠在元澜的衣袍上留下水墨画般的深色水痕。
“师父……”月璃回过神来，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如百年来自己每次犯错时的模样唤道。
元澜回头平静地看向月璃。
就在月璃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告诉自己需要勤加修炼，不可急于求成时，月璃听到从头顶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那声音拂过耳畔，却压上心头，“你可有伤到？”
月璃忙摇头说道：“未曾。师父，那……”
“你当真那么想下山？”元澜未等她说完便开口打断。
月璃抬头，抿了抿唇，眼中闪过犹豫，咽下喉咙泛起的哽咽，偏头怔愣片刻，带着鼻音说：“师父，我不愿日日待在天界。”
元澜静静看着她，仿佛早知晓她对山下自由的渴望，缓缓开口，“历练不同于游玩。下山后缠上因果，倘若发现魔族作乱，还需尽全力与其一战。这些，你可都想清楚了？”
月璃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似已经打了胜仗一般，昂头说道：“想清楚了！都说天界与魔界即正邪两端，可到底这正邪由谁定论？天界安宁，我未曾亲眼见过黑暗。师父，您说修炼之道即是修心之道，我……”月璃顿了一下，皱眉咽下心中的苦涩，“ 我想去游历一番，看看世间百态，见更多的人，体会更多的情感，或许能对修炼有所助益。”
元澜未答话，只是定定看着眼前数百年如一日的月桂树，回头看向月璃时眼中带着担忧。那双总能带给月璃心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月璃，月璃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无措。
片刻后元澜双肩缓缓沉下，开口说道：“那今日便可收拾行囊，明日师父出关后同你一同下山。”
月璃从未想过师父会一同下山，记忆里师父喜静，每日饮茶、练剑、隔一段时间就带着月璃一同下山去体会山下的年节氛围。虽才几万岁，却总生出一副无争不抢、独爱清净的暮气。
月璃本欲借此次下山游历与师父分开一段时间。想探听心底声音的同时，也想找寻到自己与师父之间的答案。
此时月璃心中所有纠缠错乱的心思，在元澜说一同下山的瞬间融化。
月璃保持着仰着头的姿势盯着元澜。
若非院中常年设有结界，元澜都要怀疑有人偷走了眼前人的元神。元澜曲起食指，轻轻用关节处在月璃额头上点了下：“怎么了？莫不是在山下约好了朋友，不愿师父跟去？”
月璃双眼聚焦在面前放大的棱骨分明的脸上，忙后退一步，换上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说道：“太好了！我这就去准备！”话音未落，便转身跑开，裙摆在空中扬起，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
元澜站在原地，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浓浓的不安之感扑面而来。
那场大战之后，元澜小心守护着这座院落和月璃的秘密。数百年来，只有当年向星元仙君求借星元鼎和请百花仙子医治月璃时，其二位知晓内情，其他仙君甚至并不知晓月璃的存在。
当年元澜于战场上在她消散前藏起最后一片还未消散的虚弱元神，匆忙赶回她的院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躯壳，只得在她院中月桂树枯萎前，以最后一根枝叶化作躯壳，将元神注入其中。
元澜尝试过无数方法——仙丹、幻境、故地重游，似乎都无法唤醒月璃体中那片元神。
前些日子星元仙君来找元澜讨酒时说：“这星元鼎，确能够助躯壳同元神融合，有滋养□□之效。但元神乃是人与人、仙与仙区别之根本，当年月汐仙子陨落之时，身体太过虚弱，元神受损严重，月璃体内虽仍存有那抹元神，可是……”星元仙君打了个酒嗝，看向元澜说道：“你看现在月璃出落得同当年的月汐一般无二，倘若你当年捡的元神，只有月汐的样貌呢？”
元澜本侧头用心听着，听到后半句，举起手中的酒壶，作势要打向星元仙君。
星元仙君赶忙举起双手做抵挡之势，“开个玩笑嘛，月汐走后这几百年来，你可曾真正笑过？”
元澜眼前浮现出记忆中尚未蒙灰的身影，最终却想到自己偏殿中三天不加看管便在月桂树上倒挂金钟的泼猴，唇边泛起笑意。
星元仙君像看到稀奇仙器一般，凑到元澜身边，鼻子都快要碰到一起了说道：“想到什么了？还真笑了？”
元澜将星元仙君推回自己对面道：“我已将能想到的办法试了个遍，都不见成效，你可有更好的办法？”
星元仙君摇头晃脑道：“办法？我可没见到你用了什么唤醒元神的办法，折磨自己的办法倒是层出不穷，”顿了顿确还是正色说道：“前几日我大师兄出关，我向他询问过……”
元澜瞪起眼像要吃仙一般，星元仙君赶忙挥手说道：“我没有透露有关月汐的一个字。我大师兄说，元神便如承载修炼之果的鼎，若鼎出现破损，于修炼而言定会事倍功半。有了元神才是一个完整的仙，若元神沉睡……体会人间七苦的刺激之法或可一试。”
元澜知晓后，本想找个由头让月璃自行下山历练。没想到月璃先一步提出，想离开这天界。元澜顿时又心生不舍，随口诌道，若月璃习得清泉之术便可下山。从此后，当真鲜少看到月璃玩闹，日常修习也颇为认真。
似乎有风轻轻拂过，元澜看向殿前那棵光秃秃的月桂树，恍惚之间仿佛看到故人斜倚在香气弥漫，树荫斑驳的树下，手中捏着半满的酒壶嘴角含笑：“阿澈，莫要再苛求自己，来，一起饮酒啊。”
璃璃：我拿你当师父，你跟我玩欲擒故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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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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