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筇州玉商徐继业,窝藏谋逆,诛三族。”
上位者的权术斗争,在推杯换盏的谈笑间,下位者便血流成河。
徐令宜对父亲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别人的口述,因为她刚一出生,他就死了,母亲带着她颠沛流离。
从筇州到覃陵,五百里长路,坐马车都要小半月,可秦枫眠却是抱着襁褓中的她硬生生走过来的。
逃亡的路是如此艰辛,这个曾经锦衣玉食深居简出的富商太太,一路沿街乞讨,还要时时防备追兵。
一个再有风骨的人,在经年的生活磋磨中,也会渐渐失去本心。
宁死不屈是个好词,但想活下来也无可厚非,流芳百世的圣人太少,多的是前路多舛的苦命人。
于是,她改嫁了。
一个带娃的寡妇,一个隐姓埋名的罪妇,受了骚扰也不敢到公堂上声张,因此在遇到覃陵县尉周世存后,她就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就是她的救赎之光,却没能料到,他是她遭成一生悲剧的祸患之源,是把她和她的女儿拖入深渊的巨大推手。
在变换的四季中,徐令宜最讨厌的就是冬天,因为所有改变她命运的重大事件都是发生在这个季节。
七岁那年冬天,母亲嫁给了周世存,从此,她们远离了贫穷和饥饿,但也就此寄人篱下,彻底失去了自由。
徐令宜当时懵懵懂懂,只知继父是爱民如子的覃陵县尉,却不晓得在他那仁爱柔和的外皮下,包藏着怎样的祸心。
直至豆蔻少女初长成,她才渐渐察觉出不对味的地方,比如“父女”对话时,那只总搭在她肩头摩挲的手。
然而更可笑的是,这些变化,周夫人看得出来,下人也看得出来,可偏就她的母亲秦姨娘看不出来。
究竟是真看不出,还是装看不出?难道真如旁人嚼舌根说的那样,她被母亲当做了报恩谄媚的礼物?
“一个小孤女罢了,能翻起什么水花?”
下人们都默认,她是卖给周家男人的玩物,等年岁到了,周家人玩够了,就随便找个接盘的老实人,打发了。
这些话像疯狂生长的毒刺,日复一日地戳心,尤其在母亲和周世存有了孩子后,流言便更加写实。
在这种荒谬的生存环境中呆的久了,徐令宜自己都觉得恍惚,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应该对周夫人抱有感激之情,因为若非她是个善妒的,硬把她塞到周府的偏地儿,还时时派人盯哨,她怕不是早就着了那畜生的道。
周世存此人向来善于伪装,人情世故也是一把好手,徐令宜十七岁这年冬天,他攀上了京城的大官,直接飞升玉京县尉,一家子这才赶在年关前搬迁到京城。
托他的福,徐令宜在这里见到了儿时旧友。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只是经年一别,采茶的少年已然琼枝玉树,仪表堂堂,生意从偏远的覃陵做到京城,而少女却未能长成儿时约定的模样……
午后,风雪正起。
徐令宜裹着大氅立在屋檐下,冲着湖心岛上的枯树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朝冰面丢石子。
东院闹哄哄一片,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都能听到欢乐的笑声——周夫人要带着家中儿女参加公主举办的雪地马球赛。
少年人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说不羡慕是假的,但徐令宜也清楚,自己终归是个外姓人,领上她也的确不合规矩。
可她也并不是个贪心的人,只要能让她出门走一走,逛一逛就好,否则整日呆在这丁点儿大的地方,一生仿佛只要一眼就能望到头。
玉京城繁荣开放,自天后登基以来,又积极实施新政,女子地位水涨船高,不同于以往朝代的压抑苦闷,在士农工商的各个行业都逐渐崭露头角,发挥才能。
但新政毕竟是新政,推行起来是要时间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其中最大的阻碍,像他们这种从西北偏远小地方来的人家,自然更是少有包容,闺阁女子一律禁止抛头露面,更不必说什么为了事业同外男交流沟通。
大夫人在内宅中的手段确实凌厉,可在这些事情上对周老爷可谓是言听计从,此次能带着儿女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出门,完全是由周老爷点头允许的,目的是要融入玉京圈子,为儿女亲事早做谋划。
周世存一边借公主的东风,一边还要放下碗骂娘,说什么公主与民同乐是假,野心勃勃,笼络人心才是真。
但不管是哪一种,徐令宜都由衷地敬佩这位素未谋面的贵人,有头脑,有手段,敢拼敢干,这些品质累积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桀骜的灵魂,那是她脑中幻想的自己。
哄闹声渐行渐远,徐令宜神情落寞地掸了掸飞舞到身上的雪花。
心飞天地,身在樊笼,旧途不堪回首,前路尚未可知,她这一生或许根本就是徒劳。
随手扔掉最后一颗石子,她转身准备进屋,冷风吹得她半边身子发麻。
“咚——”
突然一声闷响,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后脑勺上,还带了些尖锐细小的刺痛。
徐令宜没有在意,她想,或许是哪个挑事儿的小厮,而她只需保持沉默,因为愤怒只会进一步勾起对方的恶意。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人作弄,对这一切,她早就已经驾轻就熟。
但遗憾的是,这场纷争并没有因为她的退步而消减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咚——”又一个石子,力度明显大了几分,徐令宜吃痛地摸了摸后脑勺。
软包子也是有脾气的!她想。
但身体明显比她的脑袋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并没有转身大喊大叫,只是低头加快了进屋的脚步。
“喂,徐令宜。”
徐令宜猛地顿住,这个口音……
她转身,只见墙头上赫然坐着一个胡服少年。
“曲,曲嘉茗……”她舔了舔干燥的唇,以为自己眼花。
曲嘉茗神色飞扬,轻轻一跃,两三步就跳到她跟前,伸手就弹她的脑袋,“小时候不是挺活泼的嘛,现在怎么成了呆头鹅?”
徐令宜还没回过神,曲嘉茗就已经开始双手环胸,自顾自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嘶——这么多年不见,你转性了?开始走文雅娴静的淑女路线了?可你这地方偏的,真叫我一通好找!前些日子就听说玉京新县尉是从覃陵调过来的,再一听名字我就知道是你家……”
曲嘉茗喋喋不休个没完,即便多年不见也未曾露出丝毫生分的表情,徐令宜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重逢的喜悦,也有难以言说的酸楚。她望着眼前这个依然充满活力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她多年未曾感受过的熟悉与亲切。
“你怎么会在这里?”徐令宜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曲嘉茗笑了笑,说:“来找你啊!当年我跟随阿爷离开覃陵到玉京做茶叶生意,本想求他也带上你和伯母,外头天宽地广的,好寻些出路,但还不等我说呢,就被伯母直接拒绝了,说是要带着你改嫁给县尉大人。一别经年,你在周家过的可好?”
徐令宜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接着又点了点头,说道:“我挺好的。”
她不想被人知道周宅里的腌臜事儿,尤其是不想被他知道。
可话到末尾,她又忍不住自嘲地加了句:“内里一方天地,春赏雨,夏赏荷,秋观南飞雁,冬望亭间雪,也算是……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的囚徒。
曲嘉茗是半个胡人,根本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自嘲,也不晓得跟随母亲改嫁的汉人子女活的有多艰难,只是听她说“过得好”后,就自然而然地相信了。
“既然一切妥当,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他这么剑走偏锋的回答,徐令宜明显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也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
“傻哥哥……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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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嘉茗的店铺坐落于东隆大街的黄金地段,此地车水马龙,客商如织,热闹非凡。
然而今日,店内却显得格外静谧,徐令宜步入其中,解了披风,脸上难掩一丝讶异,“怎的今日店内如此冷清,客人寥寥?”
“哦,我给店里的伙计们放了两天的假,让他们都去凑凑热闹,参加公主举办的马球盛会去了。毕竟,这样难得的机会,也让他们放松放松。”
“你倒是个通情达理的掌柜。不过,那马球会可是人人都去得?不是只有官员的家眷吗?”
曲嘉茗憨憨地笑了笑,说:“初来玉京时,我稍稍贿赂了一下公主府的起居舍人。你知道的,我本不擅长这个,但做生意,与人打交道,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不仅是为了能结个善缘,更是希望能借此东风,让商号名扬玉京。而事实证明,这很有效果,前些日子,公主府派人来预订了明年的茶,顺带还赏了咱们请贴。说到这里,令宜,你怎么不去参加呢?”
“哦……”徐令宜看着窗外的雪,随便扯了个谎,“我近些日子感染风寒,不易大动。”
曲嘉茗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应当叫玉京人瞧瞧咱们筇州徐娘子的本事。”
徐令宜摇头道:“好哥哥,以后……还是少提筇州了。”
曲嘉茗自感失言,连连拱手赔罪。
“饿了吧,请你去栖云楼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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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至,雪意渐浓。
球杆落地激起千层雪,伴随着香烛燃尽,李澈一挥进了最后一杆球。
今日这场赛事毫无意外的,由荆国公拔得头筹。
公主稳坐高台,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而李澈一也同样眯着狭长的凤眸,意味深长地看向高台上的母亲。
周围的欢呼喝彩声不止,文人不吝赞扬之词,誓要将这位自小就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再度夸出花来。
可李澈一却是面无表情,半晌无言,到了最后也不知怎的,竟愤怒地摔了球杆,拍马扬长而去,留下风中凌乱的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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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儿,去栖云楼。”
付雁东刚趁着主子在里头忙活的时候偷闲,和公主府的姐姐们碰了两杯,这会子正打盹呢,被惊乍的李澈一吓了个半死。
李澈一脚下生风,进马车时搅来一阵寒意,可说出的话却夹带着爆裂的火苗。
东儿不敢多言,连忙驱车前行,帷幔飘摇间,他看到李澈一眉眼下两行分明的清泪。
天爷,谁这么有本事,把这位活阎王给气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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