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伊始的蝉鸣,拖着夏末最后一点不死心的余韵,在霖楠镇的上空盘旋、鼓噪,声音黏稠厚重,像一层无形的、闷热的油布,裹挟着每一个清晨。教室窗外,爬山虎的藤蔓在这个灵气悄然浸润的时代,似乎汲取了某种不合时宜的疯劲儿,绿得发沉,叶片层层叠叠,不管不顾地向上攀爬、缠绕,企图遮天蔽日。然而,那初秋时节的“秋老虎”依旧凶猛霸道,金灿灿的热力如同实质的熔金,轻易便刺穿了那些勉力交织的绿色屏障,固执地泼洒在教室的地面、桌面,甚至少年们带着困意的脸上,执着地宣告它对这片天地的绝对统治权。几缕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微弱灵光的奇异云絮,在极高的湛蓝天幕上缓缓游移,无声印证着这个时代的不同凡响。
云麓学院的开学钟声,似乎还在远处的山岚间悠荡着余韵,对于高二(3)班的简浔来说,却遥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残响。
此刻,简浔仿佛一条被骤然抽去了所有骨头的深海鱼,整张脸深埋在柔软得能溺死人的枕头里。那枕头像一块吸饱了懒惰的巨型海绵,将他每一寸试图挣扎苏醒的意志都牢牢吸附殆尽。深蓝色的丝绒薄被早已在无意识的踢蹬中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堆在床脚,只勉强盖住小腿以下。一头柔软蓬松的黑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几缕顽固的发丝甚至倔强地翘向天花板,无声地控诉着主人此刻的混乱状态。
阳光透过白色纱帘变得柔和了些许,却依然精准地落在了他紧闭的眼皮上。那种持续不断的光线骚扰,带着温热的压迫感,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虫子,在他脆弱的神经末梢上反复跳跃、啃噬,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烦躁。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枕头深处闷闷地溢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某种濒临灭绝的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他极其勉强地掀开沉重的眼皮一条缝,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和昂贵原木天花板繁复的雕花轮廓。世界如同浸泡在毛玻璃缸里,混沌不清。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歇斯底里地呐喊同一个口号:
好困!拒绝启动!假期综合症晚期叠加开学戒断反应重症,正在他的躯壳里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
他尝试着,凭借一点点残存的、属于人类的尊严,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试图调动全身的肌肉力量,进行一项伟大的工程
——坐起来。
手臂撑在柔软的床垫上,腰腹的核心肌肉群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哀嚎。他像一个古老的、关节生了锈的提线木偶,极其缓慢地,将自己从那个温暖的“懒惰沼泽”里一寸寸拔起。上半身终于脱离了枕头的怀抱,悬在了半空。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微小胜利,大概持续了……五秒钟。
靠。
意识只清醒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一股更加强大、更加无法抗拒的疲惫洪流呼啸着席卷了他的意识高地。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尊严,在这股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初春的薄冰。
“算了……”一个无比颓丧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砰”的一声轻响,像是放弃了抵抗的沙袋,他又一次准确无误地砸回了那个柔软、温暖、散发着令人安心慵懒气息的枕头深坑里。脸颊蹭着光滑冰凉的枕面,发出满足的叹息。眼皮沉重地重新合拢,世界再次陷入一片舒适的黑暗混沌。
“小浔——”楼下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流过鹅卵石,清泠又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是小璃阿姨。“七点十分了哦,再不起真的要迟到了,开学第一天呢!”语气里没有催促的尖锐,只有恰到好处的提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笑意。
声音穿透了厚实的橡木地板,模模糊糊地抵达简浔的耳蜗深处。他毫无反应,只是埋在枕头里的脑袋几不可察地又往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信号,重新坠入甜美的梦乡。
楼下安静了片刻。
然后,那温软的声音再次响起,音量稍稍提高了些,像溪流撞上了一块稍大的石头,溅起稍显活泼的水花:“小浔?醒着呢吗?包子的香味儿都要飘到楼上钻进你鼻子喽?”
这次的声音带着点笃定,仿佛隔着几层楼板也能“看”到他装睡的模样。
简浔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包子……鲜肉馅的?香菇青菜的?嗯……好像……确实……有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试图从空气里捕捉那诱人的证据。
楼下第三次呼唤响起,这次带着点了然的笑意,像看穿了小孩子耍赖的把戏:“简浔小朋友?再给你5分钟哦,不然阿姨可就亲自上楼来‘请’你了?”那“请”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某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
埋在枕头里的简浔身体猛地一僵。
小璃阿姨口中的“请”,其威力堪比云麓学院教导主任的终极禁咒。那意味着温柔的唠叨即将升级为物理唤醒——掀被子、开窗户、甚至可能用她那常年做糕点的软乎乎的手来捏他的脸!
巨大的生存危机感瞬间压倒了顽固的懒惰。简浔像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终于猛地睁开眼。这一次,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总算有了点聚焦,虽然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和未褪尽的茫然。
“我——起——了——!”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英勇就义般的悲壮和不情愿,声音因为埋在枕头里而显得有些瓮声瓮气,像是被蒙在鼓子里发出的抗议。
垂死挣扎。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把自己从那张仿佛自带万能胶的床上剥离下来。脚尖接触到冰凉光滑的木地板时,激得他哆嗦了一下,混沌的大脑似乎也因此注入了一丝清醒剂。
他眯着眼睛,像个刚登陆陌生星球不适应重力的宇航员,摇摇晃晃地在原地适应了几秒刺目的光线。丝绒睡衣睡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这副尊容要是让他那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老爹看见,大概又要皱着他那象征威严的眉头,吐出一句“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简浔在心里学着他老爸的调子说了一声。
跌跌撞撞冲进宽敞明亮、铺满奶白色大理石砖的盥洗室。镜子里映出一张精致却写满懵懂的脸:皮肤白皙,睫毛长得不像话,鼻梁挺直,嘴唇是天然带着点水润的樱花色,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只是此刻,那头蓬松的黑发依旧倔强地支棱着几根呆毛,眼神迷离,脸上还残留着枕头上压出来的浅浅红痕,活脱脱一个被打扰了清梦、还没完全清醒的漂亮少爷。
他拧开那个他老爸一时兴起做的镶嵌着碎钻的水龙头,心里想也不知道老爸哪学来的迷惑审美,冷水哗啦啦冲击下来。他把脸埋进冰凉的水流里,咕噜噜吐了几个气泡,试图唤醒沉睡的心灵。
冰凉刺骨的水刺激着皮肤,效果拔群。他胡乱抹了把脸,水珠沿着脸颊和下颌线滚落,滴在睡衣领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牙刷在嘴里塞着,机械地来回捣鼓,眼睛却依然眯着,仿佛下一秒就能站着睡着。牙膏泡沫沾了一点在嘴角,他也懒得擦。温水泼到脸上,配合着毛巾毫无章法地一阵乱抹,算是完成了“洗漱”这项工程。整个过程充满了敷衍了事的潦草感,效率倒是挺高——堪堪控制在小璃阿姨倒数结束之前。
终于摆脱了那种被床封印的状态,简浔感觉自己像个重新启动但程序还有待加载的机器人,晃晃悠悠地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下了楼。
楼下餐厅弥漫的食物香气浓郁而真实,驱逐了最后一丝瞌睡虫。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骨瓷餐具。小璃阿姨正背对着他,将刚蒸好的、蓬松柔软冒着袅袅热气的奶黄包从竹蒸笼里夹到碟子里。旁边的盘子里是金黄诱人的煎蛋,还有一小碟翠绿爽脆的凉拌黄瓜。空气里还飘着新煮豆浆的浓郁豆香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栀子花香。
听见拖鞋声,小璃阿姨转过身。她四十岁出头,岁月在她温柔的脸上刻下的痕迹很浅,眉眼弯弯,皮肤白皙,穿着整洁素雅的米色家居服,围着一条淡蓝色的碎花围裙,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暖的、宜室宜家的气息。
“哎哟,我们的大少爷总算肯下凡了?”小璃阿姨笑着打趣,声音依旧温软,眼神明亮地看着简浔顶着一头顽固呆毛、睡眼惺忪地蹭到餐桌边,像只还没完全清醒的大型猫咪。“看看你这头发,”她忍不住伸手,极其自然地想帮他把那几根翘起的发丝压下去,动作熟稔而轻柔,“真像个刚炸了毛的小刺猬。”
简浔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被当小孩”的别扭劲儿,嘟囔着:“阿姨,我又不是三岁……”声音因为刚醒还带着点沙哑。
小璃阿姨也不恼,收回手,顺势把装满了温热奶黄包的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笑盈盈地说:“行行行,十五岁的大人了。快吃吧,阿姨特意给你蒸的,再磨蹭真要迟到了。”
食物的诱惑力是巨大的。简浔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奶黄馅香甜绵密,温度刚好,瞬间熨帖了空荡荡的肠胃。他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嗯嗯着,开始埋头苦干。
小璃阿姨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小杯温热的豆浆,慈爱地看着他狼吞虎咽。餐厅里一时只有简浔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你爸,”小璃阿姨端起豆浆抿了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说天气,“今天那边有个跨国视频会议,天没亮就走了。临走前让我告诉你,新的学年,还是要保持努力。”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简浔心里漾开的涟漪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咀嚼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哦。”简浔咽下嘴里的包子,只有一个极其简洁的音节。他甚至没有抬眼,目光专注地落在下一个包子上,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弧形阴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失落,没有疑问,平静得近乎空旷。像是听到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无关紧要。
从小到大,这种场景早已重复了无数次。父亲简宏远就像霖楠镇上空的那些奇异云絮,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能和他待在一起超过三个小时的时光,在简浔的记忆里屈指可数,并且大多伴随着某种特定的场合——比如需要他期末成绩单出来时的家长会和几分钟象征性的“鼓励谈话”。他记忆里更多的,是宽敞却空旷的大房子,是温和尽职的佣人,是永远准时出现的、小璃阿姨温柔的笑容和热腾腾的饭菜。
小璃阿姨捕捉到了他那过分平静的反应,以及眼底一闪而过的、连少年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空洞。
她无声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恒温咖啡机旁,动作自然地倒了一杯新煮好的美式咖啡——这是他父亲唯一在家里会匆忙喝上一口的饮品。她端着那只简约的白色骨瓷杯,走到简浔身边,轻轻放在了他装着牛奶的杯子旁边。杯口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带着咖啡豆特有的浓郁焦苦香味。
这是一个无声的动作,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咖啡杯靠近简浔的手臂外侧,带着杯壁透过来的微微热度。
简浔正拿起第三个包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低垂的视线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咖啡杯上,杯沿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一小块眼前的景象。他长长的睫毛快速地眨动了两下,像被那热气烫到了一般。随即,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迅速地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手里的包子,脸颊瞬间被塞得鼓起,咀嚼的动作变得更快、更用力,仿佛要把某种莫名的东西也一并嚼碎咽下去。那动作带着点泄愤般的狠劲儿。
餐厅里再次只剩下他用力咀嚼食物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了一些。小璃阿姨默默地坐回他对面,端起自己那杯快要凉掉的豆浆,慢慢地喝着,目光落在窗外花园里被晨光染上金边的枝叶上。
早饭终于在一种无声的默契中结束了。
简浔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他走到玄关巨大的衣帽间旁,一把扯下挂在衣帽架上那套云麓学院秋季校服外套——挺括的黑色面料,左胸位置用银线绣着古朴的云纹和学院徽记。他根本没心思欣赏这身学校说“价值不菲”的定制校服,随意地往身上一套。拉链拉到一半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他烦躁地用力往上一提,刺啦一声,拉链是拉上了,但衣服里侧的某处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布料抗议声。他也懒得检查,任由衣领的一边微微卷在里面。
书包是昨天小璃阿姨帮他整理好的,他单手抓住一根肩带,随意地往肩膀上一甩,书包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沉重地撞在他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他咧了咧嘴,显然被撞得不轻,却毫不在意。
“阿姨我走了!”他头也没回地喊了一声,手已经搭在了雕花的黄铜门把手上。
“哎,等等!”小璃阿姨的声音从餐厅那边追过来,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领子!右边领子窝进去了!书包好好背上!你这孩子,急什么呀……”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过来。
简浔的动作僵在开门前。他极其快速地、胡乱在自己颈窝处扒拉了一下。“好了好了!”他语速飞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小璃阿姨已经走到了玄关,看着他依旧歪歪扭扭的领口和被单肩挎着、沉甸甸往下坠的书包,不赞同地摇摇头。“你这穿得像个什么样子嘛……”
“哎呀,没事!走了阿姨!”简浔不等她说完,飞快地拧开门把手,像条鱼一样闪身挤出门缝,只留下一句带着点逃跑意味的告别,“拜拜!”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嘭”地一声合拢,将他和小璃阿姨那温柔的絮叨彻底隔开。
门外,初秋的晨风带着点清爽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屋内残余的暖意和那丝若有似无的咖啡苦涩。
简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简家这栋颇有年代感的西式洋楼,带着某种旧时代的矜持和疏离,安静地矗立在霖楠镇灵气最为充裕的别墅区深处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上。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缝隙里钻出几茎顽强的青草。
简浔站在台阶上,眯眼适应了一下骤然明亮的晨光。远处,云麓学院特有的连接着学院与城镇的主干道上,骑着各色灵能动力单车的少年们像一群骤然被惊起的斑斓鸟儿,车轮碾过柏油路面,发出低沉的嗡鸣,间或夹杂着清脆的铃铛声和少年人肆无忌惮的笑语喧哗,朝气蓬勃地撕破了这片高档住宅区固有的宁静。
精心栽种的高大乔木,枝叶在阳光的浸润下越发茂盛浓密,树冠层层叠叠,编织成一道深邃的绿色长廊。阳光被切割成无数细碎跳跃的光斑,顽皮地洒落下来,在地上投下形态各异的、深浅不一的光影图案。
然而这份浓荫的庇护,终究挡不住那初阳攀升后越来越盛的锐气和热度。光线如同拥有穿透力的无形箭矢,执着地穿透叶片的缝隙,将金色与暖意强硬地烙在简浔年轻的脸庞上,甚至透过单薄的校服外套,带来微微的灼热感。
靠。
又困了。
上一本校园文先放着,先写这一本,上一本灵感枯竭了,怎么上个学给自己上成这样了[裂开]这一本儿开个头哈,感觉自己终于写的不像机器像人写的了,太不容易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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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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